他把褲管胡亂捲起直拉到膝蓋上頭,站到浴缸裡洗腳。
脚板髒了,他只想洗脚板,就只洗脚板,褲子不用脫脫穿穿地,麻煩。右手拿蓮蓬頭,左手提著直往下溜的褲管,左腳右脚搓了半天,還是黑灰灰的,空出手拿香皂,褲管滑下來噴溼了一截。他索性坐下來,坐在浴缸邊緣,水嘩啦啦地流入浴缸,他再把褲管實實的往上,直拉到大腿。
右腿內側一條肉色蜈蚣從膝蓋直爬到鼠蹊,他撫過凸起的肉芽,歪曲的線條如那夜醉眼中的道路;操刀的醫生實在拙劣極了,他抱怨過;旁人說腿保得住己該慶幸,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等好運氣的。他想,也是。
浴巾抹上香皂刷灰灰的腳跟,不痛不癢,他一直覺得這種超市賣的浴巾不及傳統絲瓜布好用,尤其背上癢得教人咬牙的時候,真應了那句「蚊子叮牛角」。母親還在時老家儲藏室沒缺過這項,有幼細潔白的,小娃女孩皮膚細,拿來洗澡剛好,母親就是用這種幼綿綿的絲瓜布幫他洗澡。
前埕大澡盆的水經過正中午的日頭加温,放至傍晚熱度恰好。母親先在澡盆外幫他刷洗,總要叨唸他玩野了,兩隻腳黑得像煤炭夾,他等不及沖掉肥皂泡,咚的跳進澡盆,濺得母親一身溼,喝斥他,當心把水灑沒了,哥哥還等著洗呢;他故意拍打水面的肥皂泡更把水撥灑出盆外,一邊斜睨母親的反應,在挨揍之前他是不會停止挑釁的,似乎故意如此與母親作對是一種趣味。
也不過是兒時小事,妻卻說由此可見他行事就是這樣我行我素,他知道伊其實要用的詞是「自私」;伊也曾說過他不顧慮別人感受,他知道伊的「別人」說的正是伊自己;他覺得冤屈,一直以來對誰都可以不在乎,對伊,可是自從放上心後不曾拿下過,他認為不必說,妻該懂得的,伊一直是那般剔透。
終於,洗好脚了,猛坐直身子竟有些缺氧的狹迫感,彎腰太久他終於得承認自己已開始「中廣」,膝蓋頂住肚腩教他呼吸甚不順暢,他靠著牆舒緩氣息,右足有一搭沒一搭地划水一下、二下、……,安靜地,除了水聲。他喜歡這種安適自在,就像伊。以前他晚歸累癱了連襪也沒脫,妻說什麼的他聽見了卻故意裝睏,知道伊會為他脫去襪子,再輕輕巧巧地洗淨他的大脚丫,伊說腳洗乾淨了比較好眠;他瞇著眼縫偷看伊,平和的神情看不出是否仍氣惱他夜歸也不事先說,而就在之前問他幾時回家的電話裡,伊的聲腔有強抑的怒火;進門時瞥見餐桌上仍擺著的晚餐似乎沒動過,他該關心伊用餐否,只是最終還是沒說。他也不真有那麼多應酬,那時也不過就是好玩;就只是年輕好玩,伊該懂得的。
伊該懂得的,他也不真愛颷車,只是商場上爾虞我詐難免令人鬱悶,借酒澆澆胸中塊壘,從馳車極速的快感敞開每一個毛孔,往車的反向丟擲情緒的包裹,可以讓他暢快的直想學狼的嚎暭!伊說他不想想家裡人會有多擔心,不顧伊的感受;他知道的,知道伊的心情,但他不是好好的嗎?他不耐煩這種多餘的擔心。
是什麼時候開始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穿著臭襪,已經不記得了;伊什麼時候開始背向他而眠,也不記得;或許已有一段時日,只是他沒注意。其實他也不都是漫不經心,伊的髮長了短了、穿了新鞋、做了新菜或換了新床單,或換了心情,或許他不在第一時間注意到,然而他終究看到的、知道的,只是他覺得在伊身上、伊的周遭所有的變換都是那麼的適切自然,伊把自己活得很好,他一點也不稀奇並且認為伊並不缺掌聲。是有過一段頗長時日伊變得沉默了也很少對著他笑,伊像客廳那盆多日忘了澆水的植物,莖葉蔫萎、花瓣焦枯,他自忖這種心靈灌溉自己一向做不來,伊素來積極正向,自己應該解得開。
浴室小櫃裡還有一截老家的絲瓜布,粗糙的絲絡灰撲撲的樣貌,如老年的母親。母親老衰的時日與他的中壯同步,想過該常返鄉的,想過風止樹靜,母親老年的寂寥他瞭然,卻給了自己「等有空再說」的藉口。母親走後,他少回鄉了,回家,也不想打開儲藏室的門。買過市面上處理得乾淨潔白的絲瓜布,說不出來理由,是一種情結吧,總之就是沒母親曬過、捶打過的好;就如號稱幾星級SPA的洗腳服務,任柔荑再賣力按摩,怎麼也不及伊手上硬繭撫過的觸動。他憶起伊也曾輕打他的腳丫同母親一樣笑罵「黑得像煤炭夾」,心頭漾盪一股衝動,他突然急切地想尋伊、問伊關於他們之間的某些甜的澀的、只有伊知他知的某些。他出聲呼喚,納悶伊怎不如往常應聲快步對他走來?即使有時伊離他有點距離,但總在左右,一如那夜,他酒後返家堅特帶伊去觀星,他要說年輕時的愛戀他沒忘記的,伊勉強坐上他的車,之後呢?之後呢,他只記得在漆黑山路的幾次左迂右廻,伊驚惶的眼神和刺耳的剎車聲與他一起滾落……。
他賭氣的再刷起腳板,用那截粗礪的絲瓜布,一種去之而後快的手勁,擬想懺罪者的自我鞭笞……。
門鈴響,兩聲、三聲,他恍然現在自己是一個人了;想起身,腳底一滑,他跌坐在浴缸裡,捲了半截的褲子全溼了……。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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