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蠕行──龍洞灣海洋公園
如果用長鏡頭來看,這裡不過是佈滿細細瑣瑣海藻、海棉、海鞘、珊瑚、海葵的不平整礁岩,崎嶇斑駁,而蒼老。但若用微距鏡頭看來,每個孔竅岩塊都住滿各色居民,在偌大的海中共和國,甘其食,安其居。
經常是清澈的海水,今天卻能見度不好,多半是之前的潛者蛙鞋不小心踢揚起來的沙塵,我和同伴就在這場人為的海霧中,朦朧潛行。東北角海岸潛點處處,但是沒有像此地經過有計畫的禁獵保育,因而吸引水族陸續進駐,也招徠觀光海底的潛者。還好,水清的時候就極盡目力看湛藍中的雀鯛、烏尾冬倏乎來去,水渾的時候就看礁岩上的生物,風平浪靜的時候可以一派悠閒的上下岸,漲退潮的時候就在仔細默數海草來回搖擺的當兒,也跟著奮力前進或停頓下來大口喘息。能見度不好祇是小事一樁,並未帶來太大的困擾。
在前方的潛伴先發現一隻靜伏在水螅旁的海蛞蝓,牠正細細咬嚙,吃相一派斯文。不覓食的時候,便像哲學家搖頭晃腦踱步,蠕行在粗礫的礁岩。喜歡海蛞蝓是因為牠不像其他生物對人類的靠近一味閃躲,其實牠也無能快速溜逃,所以我儘管湊近,細看、讚嘆,牠們身上的圖案色彩充滿不可思議的組合,彷彿上帝刻意在人蹤罕至的海中顯現他的神跡,超越人類期待與想像之外。
如此溫和的軟體動物卻沒有像螺貝那樣的硬殼來保護自己的脆弱,曾經為牠們大膽暴露在危險處處的海中而擔憂。後來才知道,原本有殼的,只是長成之後退化到隱藏在體內,或者根本棄絕了,牠們這樣抉擇或許有自己的考量,以此爬行速度若再承載厚重的殼,恐怕哪裡也去不成。所以只好變些方法自保,牠的食物海葵、水螅、海棉、珊瑚中有刺絲胞,有的海蛞蝓飽餐一頓之後,轉而在體內合成有毒的化學物質,讓自己變成垂涎者難以下嚥的食物;有的會用完餐時順手打包,將刺絲胞移植到表皮,身上豔炫的色彩就像醒目的警告號誌;有的用分泌物灼痛敵人,讓魚蝦不敢輕嚐;有的外表模仿食物的表面質地,混身其中不易讓人發現…,天生的軟弱者或許更應該苦心孤詣,才能尋得自保之策吧。
海蛞蝓多半體型只有三四公分,血紅六鰓算是體型較大的品種,一般也有二三十公分,我曾經在這裡看過血紅六鰓泳動身體,像佛朗明哥舞蹈中女舞者優雅款擺的紅色裙裾,難怪會被稱為西班牙舞孃。那次純粹是巧遇,血紅六鰓是夜行性的,我卻在夏日午前見到一場精采華麗的獨舞,陽光從海平面灑下,聚焦在翩翩的舞姿,我是唯一觀眾,看得情緒湧動氣血賁張,卻來不及捕捉任何鏡頭。
這麼微小、安靜、緩慢的生物,所謂一輩子,長的話也不過一年多,短則只有幾週的生命,如何在大海中尋得同伴?一向令我好奇。想起自己以往在眾裡尋覓所虛擲的生命,連一隻海蛞蝓我也扮演不起,無法在有限的存在中完成足以讓生命不朽的種種。而牠們怎麼做到的呢?總之,他們在茫茫大海中,踽踽獨行的路上會神秘的相遇,交換彼此的精卵,然後分離,各自尋一塊礁石,迂迴產下細密排列如花豔麗的一朵卵團,產下更多的未來,然後默默死去。
曾經,因為自己不小心,蛙鞋搧起了微微流波,讓一隻海蛞蝓像被強風颳起的一片葉子,蜷縮,翻動,飄落到距離牠出發點不知需要幾天行程的礁石上,落定之後,又繼續慢悠悠探索、繼續思索,看起來無所謂,並沒有不知置身何處的茫然。反倒是自己一直惴惴不安,心生妄想:是否已我改變一隻海蛞蝓的既定(命定?)行程與婚配?也許眼前影響的只是生物演化的小小環節,千萬年後,卻造成截然不同的地球生態?
一旦熟悉海蛞蝓和牠所吃的食物之後,要發覺這些害羞沉靜的族類並非難事,一次潛水見到十來種不成問題。但是看牠們做什麼呢?為何已經見過的品類又一再檢視?有的人對我殷切為他們指出擬態藏得極隱匿的海蛞蝓,瞄了一眼比了OK的手勢之後便左右他顧,逕自離開,留下悵惘的我,連豔美異常的品種也無法吸引他們多一點點的停駐。有的潛伴無法理解我的舉止,我自己也莫名所以,只知道在陸地倦看人事半昏半闔的眼,一見到這些生物便倏乎如夜梟般晶亮精神。
潛伴陸續指點出的海蛞蝓已經夠我端詳拍攝半天,自己近似地毯式的搜索也發現幾個,連在旁邊的海鞘也一併入鏡。這是深具魅惑力的小生物,只不過比大拇趾甲稍大而已,透明或半透明的身體閃耀奇幻的色彩,尤其在微距的鏡頭之下,可以看見牠頂端的兩個一大一小的孔洞不斷張闔,吞吐,看似充填永不滿足的飢渴,但我總覺得,牠無聲的唇語正吐洩著一些屬於海中卑微角落的故事,但願我懂。
才一轉身就看到二顆海膽怒張威脅的棘刺,定睛一看,其中一個卻是海兔螺,蹲在海膽旁邊,自以為喬裝瞞騙成功,隔不遠又一個酒桶寶螺。這些寶螺和同為軟體動物的海蛞蝓恰恰相反,用一層厚重的殼包裹著還嫌不穩妥,又加了一層模擬週遭黯淡環境的外套膜來保護鮮豔的貝殼,但是有經驗的潛者卻能一眼看破。看牠們物種之間的智力較勁,顯然大於個別的好惡選擇,每一隻海蛞蝓都裸著身無居處可躲藏,每一個螺貝也總拋不去天生的重荷,不禁反觀自己,加諸我肩上無形的殼是什麼,我竟要負載一輩子無所覺?或者,其實我像海蛞蝓,不知不覺,一路長成所嚙食的種種、社會所餵養我的已在腦中合成了毒素,渾身透出鮮豔的圖案色彩,讓人躲避唯恐不及?
一連串的問號隨著氣泡升騰直上,潛伴已在一旁提示我氣量所剩不多。回頭看看行經的路,不過是整塊礁岩的半途而已,我竟用和海蛞蝓差不多的速度匍匐而行。後面還有海葵公園哩,上有躁動不停,怎樣也不肯配合入鏡的小丑魚,猛按快門,多半只拍得局部或模糊的身影,還得小心不要太靠近,免得招惹正孵卵的小丑魚,牠可不管人類對牠而言是多龐然的巨物,照樣衝著面鏡而來,我被小丑魚攻擊過,隔著手套、防寒衣依然微痛,拚全力護衛家園的力道不可小覷。
前半段類乎蠕行,後半段卻得加速游過,其實也不只此次,常常,明知後面會有不同的風景等待著,卻總會被眼前留駐,時間在海中特別不禁用,學潛水後我一直有個妄想:為了同時悠遊海陸,人類祖先進化到兩棲動物時就該停下腳步的。果真如此,我會像小時候花一下午觀察一群黑蟻接力把昆蟲殘骸運回窩那般,靜靜守候一隻海蛞蝓的緩慢步履,替牠照看上下四方,是否,有另一隻,也正悠悠前往彼此可以相遇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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