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去找魏老板喝茶。
魏老板的攤子在市場中間位置,得擠過雜沓的人群,閉著氣走過肉砧魚攤,在一片嬰兒服睡衣中,好不容易才看得到頭頂上的高度,兀自飄搖著以墨汁寫著「茶」的瓦楞紙片,使這個繁榮的傳統市場多了一點鄉野氣息。
起初,和朋友一起去找魏老板喝茶買茶葉,只是覺得茶葉很香,茶湯喝起來順口。一開始老板問我,喝了茶之後,有沒有什麼感覺?我反應遲鈍,就只點頭讚美好喝好喝,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什麼有感覺的話來。老板笑笑也沒多說話。
魏老板是癌症的倖存者,一談起現代人的飲食習慣,他便有話要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台灣是海島型氣候,應該喝什麼茶,三餐該吃什麼食物,搭配什麼食用油,經過他自己的各種實驗,自有一套譜。有時,有人不以為然反駁他的說法,他就說:好,你回家去自己試試看。去,感覺。
魏老板並不講究茶器,所用的只是普通的茶壺、茶杯。但是茶杯裡茶湯的色澤,讓我每每想到琥珀、珠玉這樣的名詞。喝過幾次之後,他不厭其煩糾正我端杯的方式,漸漸我也喝出一些味道來了。曾經在喝了茶之後,有那麼一時刻我感覺全身舒暢,彷彿身體裡的筋骨脈絡都打通了一般通順無礙。
我聞著茶香,感覺著有如在晨曦中露珠沾溼了褲腳,去摘下成熟的菜蔬,天然的熟香,在鼻中慢慢的膨脹,又慢慢的收縮,不覺中一口氣吸得很深。偶爾也聞到仿似堆肥的味道,漸漸地陽光蒸發露水,地氣緩緩蒸騰而來。
因為一杯茶的提醒,這時我忽然非常想念昔日艷陽天坐在大樹下乘涼,自然,緩慢,閑散的農村午後的步調。我問:同樣的茶葉,為什麼我泡起來的味道和你泡的喝起來那麼不一樣呢?魏老板的眼睛因香煙的繚繞而迷濛,他瞇著眼看看我,笑笑不答。就像茶也不說話,只冉冉浮香。
我一坐大半天,魏老板泡茶卻是很有斟酌的。茶葉的選擇、倒茶的時機,以及茶點,彷彿就在他眼神轉動之間佈局停當。魏老板略諳醫理,察言觀色,看人的唇色、氣色,大致也可看出該人的身體狀況。但是除非你誠心討教,不然,茶人大默如雷。有時,魏老板也會說幾句箴言似的俗語,例如秤頭就是路頭,凡事不要太計較;市場裡有人瘋瘋癲癲耍賴,他一臉不屑地說道:吃尿假醉。
說也奇怪,每次去找魏老板喝茶,卻不曾見有人買茶。偶或有人來問茶葉怎麼賣?那也只是問問而已,魏老板並不熱心招呼客人。
魏老板繼續談著他的飲食理論,說著身體對飲食的感覺,說著怎樣吃才健康;我則自顧反芻著一些心事,或一同看路過的行人。茶,淡而有味,就像某種回憶,某種人生況味。
茶米茶米,只是在茶攤上喝茶,坐看路過的人,竟也有飽足的感覺。
**本文獲第三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獎,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7.11.08
**得獎感言:
生活上總是遇到一些人,適時伸出他們的手扶我一把。
有時是一句忠告,有時是一個微笑,有時是一杯茶,讓我感到溫暖。
小品文就像文字之國中的一杯茶,時而恬淡時而芳醇,而寫作也像喝茶一樣,有時苦澀有時甘美,啊!這不正是生活滋味。
**評審意見:淡然之味-阿盛
題材從庶民生活中取來,講的是尋常人事的體驗與領會。
文中的魏老闆,似特殊非特殊,似平凡非平凡。作者藉由喝茶一事,描出一個「語言有味」的人,這個人的論調有一些生活哲理,但不是高調,可以貼近人心。
作者的領會雖淡然道出,卻言簡意賅,文字無渲染而意趣自然渲染開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