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全身上下最弱的器官就是鼻子。
當是遺傳到父親。父親的呼吸道敏感,母親說父親因氣喘,曾連續兩星期無法平躺呼吸,斜坐倚枕斷續湊合著撿拾片段睡眠。大約是這個苦更甚,父親儘管也有個過敏的鼻子,倒未聽他抱怨過什麼。而我運氣好,只有鼻子糟得厲害,在家在校常噴嚏連環,加上擤鼻涕聲「曾──曾──曾──」呼號,算是對扮演「好學生」、「乖孩子」角色感到壓力與疲倦卻無力反抗,所發出的微薄抗議。
究竟鼻子是自哪年開始適應不良早不可考,但小學低年級時想必已相當明顯,因我記得當時爺爺教導我:手握拳,以虎口面輕敲鼻樑上方與兩側各百下,一日數回,可解除鼻病之苦。孩子哪受得了這樣重複無趣費時耗力的工程,三兩天便忘得乾淨,早晨爺爺不厭其煩拉過我來替我輕捶眉心,沒幾分鐘我卻掙開爺爺的手嚷著說上學要遲到了。
上學總得記得帶夠衛生紙。老師會抽查手帕手紙,常有人忘了帶,我的衛生紙足夠造福五、六人體面的分量,有男生乾脆一條萬年手帕髒兮兮塞在書包裡,檢查時再問我借紙。我多半可算準一天用量帶足,但偶爾鼻涕盛產應接不暇,耗盡自己存貨只好四處乞討,好心不見得有好報,平日受我恩惠之流別巴望他們有衛生紙了,調皮的男生還撕下老師批改過的作業紙要我將就著用;乾淨斯文之輩,也僅能提供我一至兩張應急,通常男生大方一些,女生總有「下節還要上廁所」之類的理由。於是我只好不斷吸著鼻子,捱到鼻水快滴出來了才沾一沾,用過的衛生紙也不宜立即丟棄,放在抽屜裡吹一吹涼,萬一一張不剩時,再摸出一團最少濕氣的二度利用。
鼻水流個不停煞是煩人,但鼻子堵塞鼻涕擤不出來更討厭至極。秋末至春初幾個月裡,我有上千個小時得張口呼吸,有時單邊鼻孔塞住,需微微開口幫助氣流通暢,很多時候卻是雙管齊塞,不得不全倚仗一張嘴,女孩兒家口不閉攏實在難看得緊,我上課時便常左肘支撐桌上,五指分散擋住下半面容,以掩飾張口呆樣。這雖不是端莊的形貌,卻是兩醜相權取其輕了。
最怕遇上感冒,每遭一回,我的鼻子就被打入地獄一至三個月不等,一分鐘喘息的機會也無。幾天過去,發燒咳嗽都好了,唯有鼻家任性,黃鼻涕抽抽搭搭終日綿延不絕,相連到下回又咳嗽喉痛起來的另一波感冒。我有一餐沒一餐吃著父親內科診所開的藥,數月過去仍不見好轉,父親帶我到耳鼻喉科檢查,說是鼻竇炎,須按時服藥幾個星期,並且每隔一日便得去抽鼻涕。抽鼻涕可收立竿見影之效,一通就樂,但我不喜歡鼻腔被噴麻醉劑後的離體感,好像此鼻非我所有。
冬夜就寢前氣溫低,鼻塞的或然率高,鑽進被窩祈禱暖和起來的身體能協助鼻子通暢,但成功機會渺茫。母親看我受鼻病,心疼而不解,她從不知鼻塞之苦為何,幼時偶爾單邊鼻塞,她換邊側躺幾分鐘便解除警報了。我照著母親的話左翻右覆,只惹得雙邊堵住。鼻涕佔據呼吸大門,難免產生窒息恐懼症。尤其陸正綁架案那時期,我怕極了忽然閃出的身影,常東張西望,擔心忽然有雙手掩住我的口不給說話,不消幾分鐘我便要缺氧而死了。
相形之下,「打噴嚏」算是在我鼻子過敏的症狀中輕微的了。晨起洗臉碰了冰水,從冷氣房走出到大太陽下,或是整理舊書報被揚起的塵灰引來的「哈秋」聲,清脆響亮,不像擤鼻涕的「曾──」那樣低迴,並且一個噴嚏解除一絲鼻癢,公道得很。
擤鼻涕聲確實不悅耳,擤的人煩,聽的人厭。妹妹說了一個涼涼的故事。一回我與她一起作功課,我鼻涕擤個不停,她忍無可忍說了句「吵死了」,忽然後面響起母親啪啦啪啦的腳步聲,她一回頭,一個耳光熱辣辣摔在她臉上。數年之後,當她跟弟弟一同念書,輪到她感冒不住擤鼻涕,弟弟也忿忿說聲「吵死了」,妹妹以為的魔掌並未發出「啪」一聲,她抬起頭卻見到母親展開天使笑顏對她說:「可不可以請妳小聲一點呢?」我和弟弟都不記得有這回事了,只有妹妹記憶分明。
升上國中後,鼻況持續,而課業壓力驟增,鼻塞鼻水帶來的困擾便相形嚴重。應該專心聽講時,我在「曾──曾──曾──」聲中學習;應該埋首苦讀時,我被堵在眉心的一團鼻涕攪得腦筋不清明,我用力擤,鼻涕像被北風狂吹的旅人縮在外套裡愈緊。唯一的慰藉是,遇見同病相憐的同學,心靈上可互給安慰,存貨短缺時更有實質的衛生紙援助,後來,兩人乾脆輪流買整包的平版衛生紙放置教室抽屜,任君取用。
一日脫離不了鼻水的我,所在之處定要搆得著衛生紙。學校一包,書房一包,床頭一包,甚至連夏令營出遊,我都在行李中塞上一包。對我來說,只有「平版衛生紙」才是家庭用紙中的珍品,我視需要拾取──大部分一張便足,偶然「泗崩」需兩張以上疊用──對摺後開始擤鼻涕,擤過三重已成豆乾大小,擦擦餘露,若未擤完再拿下一張。後來流行的抽取式衛生紙,在包裝上浪費許多空間,兩張合一塊兒經常造成不必要的消耗,我臨出門要抓取一疊也頗為不便。至於面紙,太嫩太薄太坑人,根本不適合用來擤鼻涕,莫說面紙才不會讓臉粗糙,像我這般擤法,用絲綢磨蹭久了一樣脫層皮。
父親瞧我每晚讀書都造就一座廢紙丘,甚是不忍,買了一台抽吸鼻涕的電動機器放在我的書桌旁,我鼻塞到受不住時便喚父親來提供技術服務。家用型吸鼻機和耳鼻喉科診所的設備不能相提並論,橡膠軟管細緻,不致弄傷黏膜,但因此抽吸鼻涕速度頗慢,左右兩孔東戳戳西闖闖,總要耗去十幾二十分鐘才能讓我的鼻子重聞天日。父親也提供其他的藥方,給我一瓶他自己同樣隨身攜帶的「噴鼻劑」,作用是讓鼻黏膜收縮不腫脹,我噴過幾回,往往卻直接嗆到喉嚨裡去,藥液溢出苦了一嘴。另外治療過敏性鼻炎最常開立的抗組織胺,我也消耗不少,然它們的副作用在我身上強烈得很,頭昏嗜睡口乾舌燥渾身發軟等等不適或更勝鼻塞。我還是最喜歡讓父親親手替我處理這惱人的問題,將父親綁在身旁多些時分。
高中導師說她的過敏性鼻炎是靠每天洗冷水澡好的,我一聽便發抖,始終無勇氣實踐。我自己的經驗是,游完泳或吃過辣食後會改善鼻塞症狀,但畢竟都是暫時。升高三的暑假,父親說手術治療鼻塞成效不壞,便帶著我一起去嘗試。
鼻腔注射局部麻醉劑使我心跳加速臉頰發熱,幸好手術過程並不感疼痛,只聞到一陣陣焦味,是電燒棒與鼻息肉作戰的血腥氣息。術後整整一個月,鼻子完全被固態物塞滿,每天都擤出暗紅斑塊,多年來和我休戚與共的鼻息肉一塊塊離我遠去,還我呼吸的自由。
然而手術只能移去鼻道的部份障礙物,並未完全解除過敏性鼻炎的根源。術後固然鼻塞程度與持續時間都緩和些,我依然反覆在鼻涕鼻塞中度日。不久上台北念大學,逐漸養成運動習慣,飲食也由小時候大魚大肉的喜好,轉為均衡攝取。在許多原因綜合影響下,有年冬天驚喜發現竟可暢快用鼻孔呼吸。之後幾年,鼻子仍會不定時發起拗來,如塗上口紅卻因對化妝品味道敏感而流鼻水,還沒出門就擤去大半層胭脂,但這樣細微的問題與過去為一口氣奮戰的艱辛,不可同日而語。我依舊保持隨身攜帶一大疊平版衛生紙的習慣,這個口袋一疊、那個包包一疊……卻老用不完,往往是要洗衣服了才翻出。我以為鼻子奮鬥的史話就此告終。
直到婚後搬回南部。原料想南部陽光好,身體定可更佳,不料新房在頂樓,半面牆是張大窗,十足夏熱冬冷的房間。寒流來襲時,風吹得金屬窗櫺咯吱咯吱打哆嗦,寒意透過透明玻璃不由分說傳入屋內,與瓷磚牆壁、大理石地板一氣呵成十分冬。這是公婆特意讓出的大房間,為了我才在去年夏天裝上家中首台冷氣,我住著,感佩公婆竟可在這房裡安然度過數十個嚴冬酷暑。只是感佩之心並沒有增加我對環境的適應力,這個冬天我又重溫鼻塞惡夢。
其實丈夫與婆婆也都患過敏性鼻炎,但身為過敏科醫師的丈夫開了藥方,他們兩人皆平平順順過日,唯有我,因剛巧碰上懷孕初期,說什麼也不肯吃藥,就成天「曾──曾──曾──」的騷擾全家,加上害喜,伴隨「嘔──嘔──嘔──」的反胃聲,一刻不得安寧。夜裡經常轉醒,鼻塞頭昏腹脹腰痠同時襲來,我張著水份喪失過度的口無助哭泣。丈夫被吵醒,說不然開類固醇鼻噴劑給我使用吧,我像個冥頑不靈只顧全心捍衛胎兒的母親,執拗拒絕。丈夫只好「哦」了一聲,翻身繼續睡去。漫漫長夜我獨個兒奮戰,感到有些孤單。摸摸肚子想,親愛的寶貝,希望你遺傳到的是外婆那只好鼻子呀。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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