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那些撩亂心眼的
達爾文留下「適者生存」這句形容生物界演化的結論時，不無帶著人的意志，因為同樣的現象，也可以說成：「生物是環境下的產物」，但，總覺得這樣換句話說之後，一種消沉的負能量隱隱在字裡行間飄散，讓人充分感受那股身不由己的宿命與悲觀。
因此，該用「適者生存」或「環境下的產物」來形容珊瑚礁生物呢？
以最妖嬈艷麗的蝶魚們來說，不管長吻或短吻的蝶魚，一律嘟著小嘴，像網路上喜歡嘟嘴自拍的少女或美魔女，圓滾滾的眼珠彷彿戴上瞳孔放大片，呈現誘惑人的無辜或任性神情。蝶魚恆常忙不迭地在穿梭，用鑷子般的長吻夾出窟窿或凹洞裡的小生物，短吻的則啄食或撕裂各種軟硬的食物，等潛水者的燈光一照，那吸啄吞食的嘴瞬間停格，嘟著小嘴，身上彷彿早就打扮穿戴好了的彩妝豔服，就等鎂光閃耀的這一刻，為各式的攝影鏡頭而絢麗起來。等到注目的燈光、眼光一移開，他們便又恢復原來灰撲撲為稻梁謀的庸常姿勢。
牠們的打扮不是為了欣賞者的注視，不像泳裝美女，知道自己擁有妖嬈身材，在眾人艷羨垂涎中，越發搔首弄姿。而是為了供同類辨識，更是為敵對的掠食者而決定自己的相貌，那些身上的假眼斑點、眼帶、造成身體斷裂的橫紋、直紋、曲紋、色塊，吸引人類的眼光，但又混淆視聽：背鰭的假斑點，讓你以為牠是要朝左而不是向右，眼帶讓你看不見牠正炯炯盯著你、提防你的眼神，割裂身體的紋路讓你從遠處看不出完整的身形……。總之，是因為欺騙而美麗。偽裝是一樁藝術，因敵人的眼光來決定自己的外觀或行止，也據此一眼辨識出自己的同類。往往，當清楚原因之後你反而不知該怎麼看待了，同樣的行為對人類而言是失去自我的表現，但卻是牠們賴以存活的手段。
就像寧靜花園需要有微風輕拂，蜂蝶撲翅飛停、吸蜜沾粉的動態點綴，一座珊瑚礁也需要蝶魚才會顯得生機盎然，當形形色色的海葵觸手隨海流輕輕搖曳，陽光穿透湛藍海水，投下印象派的點狀、跳躍的光影，幾隻蝶魚穿梭，讓撩亂的眼光有投注的焦點，畫面遂和諧了。蝶魚的紛豔是為了美好的平衡而存在，假設沒有這些願意忽略自身的獨立與主觀，只為撩亂別人心眼而存在，這世界會不會變得單調多了？
．弱者的逆襲具致命吸引力
和鰈魚一樣的嘟嘴，魨科就不是走美艷路線，多半是裝腔作勢。而且做作樣子，讓人看來覺得滑稽，尤其是嘴唇微張露出喙狀的牙板時，更是一副憨鈍模樣。
當遇到威脅，牠會倏地將身體鼓脹起來，豎起棘刺，讓掠食者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即使已經被含在口中，也要讓對方吞嚥不下，思考著該摒棄尊嚴，將已到口的食物吐出來，還是彼此僵持著，看誰先服輸？
書中說河魨除身體膨脹之外還會發出「咕咕」聲，但這抗議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我在潛水時從未聽聞。但不管是鼓脹身體或咕咕地恫嚇，再怎麼裝腔作勢對好玩耍的人類完全失去功用，反而是種吸引力，遂不斷不斷地逗弄。魨科面對危機時的應對方式，在潛水者眼中有種反常的詼諧，從中得到作弄、戲謔的快感。牠們擁有人類社會中被霸凌者的特質，如：具有某種缺點、長相逗趣、對外界的刺激會產生劇烈的反應……，然而因為牠們反抗力道如此卑微、無效，那弱者的逆襲反而帶點卡通式的喜感，當牠們瞬間膨成圓滾滾的球，顯現憤怒指數已經爆表。但一隻胖大的球努力划著胸鰭，卻只能慢吞吞打轉而逃不掉，也讓潛水者的快樂指數爆表，心智退化至不成熟的童年階段，不負責的惡作劇，從他者的痛苦中得到快感，因為快感而變本加厲玩弄，雖然他們咬著二級頭的嘴無法哈哈大笑，但眼角確實熠閃著狎弄的光。魨科的臉歷經悠悠歲月，形成一副適應海洋環境的面容，怎知哪裡冒出越界過來而不買帳的人類，接下來又該怎麼去演化？
其實河魨的警告不純粹是裝腔作勢而已。有些具有毒性的四齒魨和箱魨等，對人類的純粹逗弄雖然不具威脅，但對吞食牠們的天敵而言，這是緊接著警告之後的實際報復，是玉石俱焚式的。彷彿對自己的卑弱地位有所覺悟，暗地裡準備著，不打算無條件犧牲，便從食物中或自體製造的「毒門」武功，如果無法脫逃，也要拚得和天敵同歸於盡，這股反撲的力量決絕而強大。儘管如此，對某些物種還是宣告無效，如虎鯊等，尤其是人類。
虎鯊為了生存而具備化解河魨毒性的能力，但人類的雜食遍及海陸空，實在不須拚死吃河豚的，究竟河豚的吸引力在於牠的美味還是因為牠可能致命？據說切成薄片狀的河魨刺身嚼起來口感極為鮮韌、有彈性，且須經由有執照的廚師料理過，但是否因為隱約帶有死亡的滋味，那可能失控的意外，令所有饕客品嘗時是帶點恐懼，以及伴隨而來冒險的興奮，是這些羼雜著危險、未知、恐懼、興奮……多種調味，讓河魨的滋味超出味蕾感官而臻於幽微黯黑的心理層面，也因此才讓人癡迷的吧？
面臨死亡的考驗而成功逃脫死亡，會讓人分泌多巴胺產生幸福感，進一步變得謙遜，也更具勇氣，是所有極限運動者不斷冒著生命危險尋求刺激的原因。由此觀看河魨：生時總是一副弱者的姿態，遭人逗樂取笑；死後卻以可能致命的美味，引誘著人類。有時會令人分不清：這究竟是誰玩弄了誰？
．被利用的人類背了黑鍋
潛水時會自動湊上來的魚不多，管口魚是其中的例外。
牠的身子側扁，眼睛小吻長，游速緩慢，長久演化下來，自身條件似乎還是有些不足。這魚為了求生存遂顯得有些狡猾。牠會隨著周遭環境改變體色，像川劇變臉秀，但二者又有些差異：舞台上的變臉秀，觀者已有預期心理，儘管如此，還是對迅速置換不同臉譜覺得驚詫。而當尾隨一隻管口魚時，牠不像川劇演員靠著轉身、低頭、側臉、揚袖、揮扇……等小動作，預告每次的變臉，管口魚看起來神情自若，卻迅速幻變著顏色、花紋、斑點，私毫不遮掩，若無其事地那股鎮定，怎麼瞧都不像是藝術表演，彷彿是立場搖擺的「變色龍」。
牠習慣以頭下尾上方式擬態成柳珊瑚或海鞭來欺敵或覓食。又常緊隨著大魚，狐假虎威以躲避敵人或以之為屏蔽趁機覓食。後來海中潛水員增加後，更加因勢乘便，喜歡跟在潛水員身後。細長的臉和身子像隻臘腸狗，神情看似謹慎而忠誠，跟在潛水員身後，旁人乍看之下會以為潛水員帶著寵物狗下水。但是，不同於狗會拖著舌頭，以主人為中心而四處嗅聞、來回奔跑衝撞的熱情，管口魚一味靜靜悄悄，而且近乎鬼鬼祟祟地靠近。牠的親近人類只是一種錯覺，真正意圖在利用地形地物，隱匿在潛水員背的氣瓶之後。當你覺察周遭彷彿有股異樣氛圍，左右張望，迴身檢視時，牠緊緊貼著你旋轉，你根本看不到牠的身影。管口魚便以此方式伺機接近你正專注欣賞的小魚，覷好時機，出其不意殺出，用管狀口倏地吸食。因為事發突然，你要在呆愣一晌之後才會恍然，自己莫名地作了幫兇，百口莫辯，也許成為小魚生前最後一刻驚懼地記著的臉。你再回頭看看管口魚，牠若無其事，甚至不會像狗一樣咂嘴舔脣，洩漏大快朵頤之後的滿足情態。牠又悄悄游動著臘腸身子，撇下驚詫的你而去，尋找下一個藏身物。
即使被有經驗的潛水者識穿，揮手攆走，牠也無所謂，先前看似老實無辜的臉孔，此時則斜睨著眼，一副「走就走，有什麼了不起？」的厚顏神情，讓人聯想起自己曾經背過的黑鍋、處理過他人推卸的爛攤子，更加厭惡那種無所謂、無賴的臉容。
中華副刊2017.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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