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是奢侈的，我有許多美麗的信紙。數以百計的種類式樣，包覆在書局的紙袋中，台中的諾貝爾書城、墊腳石、金玉堂文具批發，或是高雄師大旁的開卷田書店、新大方書局、九乘九文具……，書局的紙袋揉縐著消褪的時光，微微潮濕疲軟的牛皮紙面，纖維泛起絨絨毛球像歲月的觸手。
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小心翼翼開啟這些時光紙袋，將袋中各色信封、信紙、信套、貼紙傾倒在大桌上，我在這些散亂無章的層層疊疊中翻檢，那些以為不復記憶的往事，突然以光速來到眼前：大約何時、在哪裡買下的？當時獨自一人嗎？或是有誰陪著？買下當時，以為這款式適合寄給誰？用它寫了幾封信？又是怎樣的心情？如同一種溫習光陰的方式，我以滿桌飛落的雪片為線索，企圖回溯那曾被寫滿、寄出的生活。再仔細將這些線索依大小、分類排列整齊，放回滿是懷舊氣味的書局紙袋裡──尤其，想起物換星移下，不知去向的那些小書店，唯有這些泛黃紙袋，能證明我青春的場域確實存在。
我總要一遍遍開啟、收納歲月包裹下的少女情懷，在途經城鄉大小書店時，像個不曾長大的女孩，帶著傻勁流連駐足信紙區，看到心動的信箋，便不可遏止的想像起用它寫信的情景。整個青春期，我像是不斷在記憶途中買下心情紙片的少女，甘於浪擲身上僅有的零用錢，只為圓滿想像中握筆寫信該有的姿態。
寫信給自己，或者寫給世界上某個可能理解我的對方。透過寫信的儀式，一遍遍確認自己的生活。透過執筆書寫的力量，傾聽內心的聲音。寫下一本又一本信紙的感覺，不同於用日記或筆記本的心情。信紙上的自己帶著敘述的色彩，那是試圖用文字說解、嘗試釐清現狀的過程。是一人分飾兩角，孤獨而清醒的心靈對談。
因為在乎每一段心事棲息的姿態，我是個經常流連書局文具部，逛買心愛信紙的女孩。小學至今，陸續買了不下百款信紙，其中，多是特別稀有的紙質、特殊裁切的造型、長寬規格少見、圖繪主題別具風貌的款式。究竟是因為喜歡寫信進而收藏信紙，或是因為有太多蒐集而喜歡寫信？其實無從回答。信紙雖然是情意溝通的消耗品，對我來說，卻也標記著光陰流動中，情感行走的軌跡。
我的書櫃中滿滿收藏著國小至今買下的每款信封信紙。我喜歡留有餘裕的感覺，對於心愛的東西，即使是消耗品，也會特意留存一份存在的證明。成長中的心動時刻，當我一遍遍拿出逐漸豐厚的收藏、檢視一本本歲月中，完好保存的樣式，一張張型款迥異的乾淨紙面，提醒我一路哭著、笑著，端坐書案，深情對應的曾經。那些崎嶇忐忑的心情、年少狂狷的悸動，那些露水凝重的深夜、屈膝伏身於小桌前的書寫、窗口吹來的濕冷氣息、天際間一顆為誰守夜的星……。眨眼之間，原來當時巨大、沈悶、躁動、孤獨、悵然的理由，不過也是來去生命中的微小事情。
我心愛的信紙，是一封封寫滿、寄出的青春，也是一段段珍藏、留下的回憶。雖然，這個時代著迷於手寫魅力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先進科技讓簡訊、電子郵件的傳遞，成為人與人之間文字溝通的主流。當指尖碰觸按鍵，串出字元和字元的組合，看著自己寫出的電子信，我總看不慣信上工整排列、毫無性格的鉛字體。內心惦記著手寫信的溫潤，惦記那人笑意盈滿稱說「妳的字很好看呢」的表情，惦記筆尖劃過紙面，不小心落下一滴藍墨水的美麗，惦記心緒起伏下，微微出汗的手心，握筆的力道。
我用歲月積累了一整個書櫃的信箋，逛買信紙的情懷依舊少女，可是寫信給某個誰的心情，卻顯得遲疑了。我想好好寫一封信，給心中的信紙少女。思念蓋著郵戳的昔日，或許不合時宜，但我仍想寫下此時此刻的心念字跡。以光陰封箋。留待來日，探看細微的雪泥鴻爪，青春的消息。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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