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莎颱風來襲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安寧緩和醫療門診,五十多歲的叔叔是唯一坐上診療室裡黑色圓椅的人。
叔叔描述他妻子的病程。阿姨兩年前罹患乳癌,在C醫院開刀後追蹤一年都維持穩定,約半年前腫瘤復發,並且已有多處骨骼轉移,脊椎因癌細胞造成壓迫性骨折開過兩次刀,開刀的傷口過一個月了還沒癒合,在C院外科病房住院期間反反覆覆出現感染問題,體溫燒了又退退了又燒,抗生素的使用一線二線三線往上攀,白血球數卻也不甘示弱的衝高,癌症蝕骨的疼痛靠嗎啡安撫,嗎啡阻斷了痛覺神經接收器卻阻不斷阿姨口中時發的呻吟和囈語。外科醫師評斷,阿姨的癌症再也沒有藥醫了,醫療所能提供的,只有讓阿姨舒服些,盡力讓她平和安詳地走,於是建議轉到安寧病房。
對強調身、心、靈整體性照顧的安寧病房來說,阿姨並不是個特別的病人。身體評估部分,嗎啡劑量調整後阿姨的疼痛還算忍得了;背上傷口無法密合,不斷滲出組織液,護士小姐一天四回替她更換紗布清潔消毒;睡不好的夜裡,多給她一些鎮靜的藥物,即使整夜都睡不安穩,幾個小時過去太陽出來後她便沒有權利再抱怨睡眠問題。我們束手無策的只是生命一點一滴地逝去,沒有轉圜。社會心理層面,平日叔叔和兒子輪流照顧阿姨,兩個女兒則在下班後抽空過來探視,有充足的家庭支持系統,可以過關。靈性呢?阿姨沒有宗教信仰的問題,阿姨不曾因為內心不平安而胡亂吵鬧干擾到其他人,叔叔和兒女沒有主動提及需要靈性照顧,於是對於這區塊我們別過頭去。
然而對我而言,阿姨是我當主治醫師後的第一個住院病人。不同於當住院醫師時候許多處置得跟主治醫師討論,不知所措時回頭還有前輩可以依靠。從現在起,加藥,停藥,需抽血,不照X光,我說了算。
叔叔說,醫生妳看還可以撐多久?我用緩慢的速度回答,很難講,最怕遇到控制不了的感染,會走得突然,阿姨長期臥床,萬一嗆到容易得肺炎,又插尿管,泌尿道感染的機會大增,背上的傷口當然儘量保持乾淨,但阿姨抵抗力弱,還是有危險。(我是如此心虛卻又費盡力氣展現自信與堅定。)叔叔又問,那如果都沒有發生感染可以拖多久呢?我嚥嚥口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呃,看情況,當身體器官衰竭,變化就很快了。(叔叔很抱歉我回答得如此含糊,我真的不知道還可以活多久,我查書,請教學長,誠心默禱,沒有人也沒有神給我答覆。)
我問叔叔,如果阿姨舒服一點,想帶她回家嗎?叔叔說,回不了家了,就讓她在醫院,最多也是一兩個月吧,醫生,妳在考慮不能住院太久的問題嗎?妳告訴我這邊最多可以住多久,假如超過了,我再想辦法轉到其他醫院,我不會造成你們的麻煩,先前C院的醫師爲了她住院超時,已經寫了三次報告,我知道你們醫生也有難處。我說,阿姨才剛住進來,我們的目標是要讓阿姨身體心理的苦都改善,阿姨情況不穩定時絕對不會叫她出院。(叔叔對不起,其實我的確有想過阿姨會不會住超過一個月的事,而且煩惱萬一真的超過了怎麼辦。我們每個禮拜都會開團隊會議,整個病房的患者清單列在表單上,白紙黑字印上每床病人的住院天數。我當住院醫師的時候聽過一個月的原則,我知道很多病人住院超過時限,可是我不知道負責的主治醫師會有什麼下場,會收到警告單嗎?要寫報告嗎?)
我請阿姨的兒子聯絡他的姊姊們在週六上午前來,我與叔叔和三位兒女坐在會議室裡,討論對阿姨治療的方向與接下來可能面臨的問題。現在阿姨癌症侵犯的情況……;住院抽血的結果……;照顧上要注意的事項……;你們有其他想問的問題嗎?阿姨有沒有特別放心不下的事?還有想見的人嗎?……(我看起來夠鎮定嗎?第一次主導這樣的局面,其實我很緊張,即使已經開始進行了,我還不確定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把他們一家人召集來這個小房間裡,這種「家族會議」的舉行,通常是在家屬間無法達成一致協議,或家屬間彼此溝通不良,不同家人一再詢問醫護人員同樣問題時,才會協定時間請他們來開會,以達成共識。阿姨家人這方面似乎沒有太大困擾。而我說的話對他們有意義嗎?唇齒開闔流洩出一句又一句的不確定。)
叔叔一貫權威的說,健保範圍內能用藥的就儘量用,如果健保不付的就不要勉強了,我們都知道這樣也是拖時間而已,讓她少一點痛苦就好,但也不能該醫的沒醫、能救的不救。我輕輕點頭表示了解。(可是叔叔,這個藥那個藥,給予或撤除,從來不是簡單的該不該醫能不能救的是非題。決定的背後有一個浩瀚的國度,科學證據,醫學倫理,公平原則,成本效益,……還有某一位患者在某一個時空遇上某一位醫者的天命。假若醫者可以切斷與這個國度的連結,執業時就不會那麼掙扎了。)
叔叔說阿姨的後事準備好了,遺體處理,骨灰安置,都已連絡妥當,嚥氣只是早晚的事,她娘家的媽媽也有心理準備了,先前住C院就去看過她,老人家不要讓她再跑來一趟,看了只是傷心而已。大女兒忽然問叔叔說,你確定媽媽是這樣想嗎?如果你病了,也想要這樣嗎?叔叔沉默了一會兒,二女兒接著說,你要站在媽的角度考慮,聽聽媽的想法。我靜靜坐在一旁,分明是局外人,卻落入另一片情境裡,想起我的父親母親妹妹弟弟。(我和他們談論過死亡嗎?有一天我也會成為當事者嗎?)
談論結束之後我對他們說,阿姨的狀況還不至於這兩三天就走,但時間確實不長了,要把握最後阿姨還清醒的時候,說說想告訴她的話。
星期一上班,發現阿姨已進入昏睡的狀態。
在病房外的長廊上,我拍拍叔叔的手,他點點頭,說他知道。他談起阿姨過去不愛運動,飲食又不知節制,病前體重八十多公斤,經年不懂愛惜身體也難怪會生病,開完刀穩定一年,原本想……,唉,最後還是沒辦法。
星期二,阿姨仍沒有醒過來。叔叔望著我問,依照醫生的經驗,這樣還可以拖幾天?說不定能再撐一個星期對不對?在C院看過隔壁床的癌症末期病人昏迷以後還活一週的。我盡力不閃躲叔叔的眼睛,盡力穩住聲調說,快的話就這一兩天,但我也看過再活一個禮拜的。(叔叔,我好怕見到你眼神裡的盼望,需索著微小的哀求:再給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呼吸同一個空間的氣體好嗎?我只好與你一同向上天懇求。)
星期三早上到病房,護士跟我說阿姨走了。我上週六才說不會這兩三天就走的阿姨在那句話之後活了四天。我走近彌留室見到叔叔,叔叔要我再去看阿姨一眼,確定她已經離世,叔叔說曾聽過被宣判死亡的病人推到太平間又轉醒。我推門進去,完成確認的儀式,走出來,向叔叔和兒女低了低頭,然後離去,整個過程我都無法創造出一個適當的表情,明明該悲傷,為何我感覺嘴角帶著微笑?明明臉部有笑容,為何內心全然沒有輕鬆?我帶著一種奇特的心情,彷彿事不關己,又好似爲了掩飾某種可能失控的情緒而帶上面具,我跟感覺隔了很遠的距離。我背對他們走進樓梯間,下了樓走出安寧病房的建築,穿越門診大樓的長廊,戶外滴滴答答下起雨來,我好想回到初見叔叔的那一天。
叔叔失去結髮三十年的妻,年紀與我相仿的三姐弟失去了母親,他們帶阿姨離開醫院之後,便從我的生活軌道分歧遠去,走上療傷的路途。我並沒有充足的時間處理哀傷情緒,甚至必須說服自己跳過屬於我的悲傷。(為什麼悲傷呢?阿姨的過世不是我的錯。這是我深愛的工作。瞧,自己多幸福,還可以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我裝出堅強模樣,回到崗位上。一具具羸弱的身軀、一口口孱弱的氣息、一縷縷脆弱的靈魂,還在病房裡迎接我上班。惡性腫瘤和抗癌藥物的拔河。抗生素和感染的競賽。患者和死神的搏鬥。下注的一方輸了一場又一場,而我們仍必須賭性堅強。於是一天一天,我繼續在沒有把握的選擇中做出決定,繼續緩慢的點頭、搖頭,緩慢的思索,繼續握著病患的手聽他們說話,即使明白或許因為分享過他的體溫,在他離去之際,我的失落會更深刻一些。只是後來,我的心害了風濕病,每逢颱風來襲前夕,總會隱隱作痛起來……
**刊載於更生日報.四方文學.2007.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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