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著三排座位的螺旋槳小飛機,深夜降落在佛羅里達州的Pensacola。
才坐上同學會學長的車子,大雨嘩然而下,一出場便見識到英文裡說的:雨下得如貓狗滾落。雨刷分明打到最快速,眼前依舊一片模糊,回頭看,車子像是駛進暗夜裡的瀑布。我心想,這雨若是早下半個小時,我們乘坐的那部螺旋槳小飛機,是否受得住?
車子開往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熱咖啡與餐食端上來的那刻,感覺自己像是落難的旅人搭上了諾亞方舟。像狗一樣的仔細聞了食物、雨水和土壤混合的味道,全然與台北不同。是的,這裡是異鄉,我的留學生涯就要開始了。
隔天,搬進了校舍,暑假期間,宿舍裡除了我,就只有幾個粉刷和噴殺蟲劑的工人。冷氣與燈倒是通館開著,我覺得浪費,順手關上,不一會兒工人又把它們打開,一整個早上,就這麼賭氣似地開開關關,我突然無力地大哭起來。來時,我還開心地與親友揮手告別,隔了三十六小時,我才想起那熟悉一切,想起遙遠遙遠海的那一邊,哇哇大哭起來。
接連幾天,我都在等待電話的心情中醒來。突然有天,我接到的不是台灣親友的電話,而是一個遠在加州的同學打來的。
「妳還好嗎?颶風掃過佛羅里達,妳在那裡還好嗎?」我揉揉眼睛,颶風?什麼颶風?這裡分明風平浪靜。我這才意識到,我彷彿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島,沒有電視、報紙,只靠著一支電話和少許的食物維生。
買了電視和報紙之後,總算重回塵世,學校跟著也開學了。然而對颶風的在地印象卻是隔了一年,P城的居民在雪白的海灘上拉起了布條,舉辦「Hurricane Party」周年慶,慶祝颶風狂掃佛羅里達州,獨獨漏了躲在墨西哥灣裡的Pensacola。唉,可愛的美國人總似小孩般樂天。
我雖躲過了颶風,但入冬卻遇上了佛羅里達罕見的雪。這時我已經懂得看電視新聞,氣象預告說,午夜後,城裡將會降下瑞雪。台灣來的學生與當地的居民一樣興奮莫名,我們像是躲在森林裡的小矮人,期待著白雲公主到來……
「下雪了!下雪了!」清晨推開宿舍大門的學生興奮大喊!地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雪,路邊的植物也都結上了霜。一些人在空地上開心跳著、叫著,北國來的留學生,睜開大眼盯著地上的薄雪,接著又一臉闌珊地回房繼續睡了。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因為這雪實在太單薄了。不像我在途經波特蘭時,黏在飛機窗上的美麗雪花,那樣孤伶伶落在我的眼前,現在這雪卻不是雪花,倒像是冰箱裡結的霜,死板呆滯。也不像哥哥所在的波士頓,真正北方的大雪,厚沉沉地從天而降。嘿,別當我是土包子,就下這麼點意思意思?咱可是見過世面的!
夜裡又看電視,螢幕裡,CNN的女記者站在佛州較內陸的坦帕市(Tampa),小腿整個陷在雪地中,誇張地手扶一根佛羅里達的標誌,上面還大剌剌寫著「Sun State」。她握緊麥克風、口冒白煙,用一付要被雪淹沒的表情說:「『陽光之州終年無雪!』這句話如今看來應該改寫了。」
是的,颶風與大雪,我總是一再錯過,彷彿老天爺特別許我一個風和日麗的安順生活。
離開美國前一個月,我住到舊金山某位同學家。幾年前這個城市也曾遇上大地震,如今卻平靜地像是張風景明信片。
我像遊民一樣,終日在這個美麗的城市遊走,逛公園、漁人碼頭,坐電纜車,要不就來趟短旅行,搭上隨時可以出發的遊覽車,往優聖美地國家公園,或是重遊拉斯維加斯的紙醉金迷。
除了幾次索然無味的「豔遇」,那段不上課、不上班的住遊日子,安靜的像是退休老人過的生活。度過二十幾天美好卻不刺激的舊金山生活,終於想念起混亂且會下雪的紐約,從西岸再次飛往東岸。如果離開美國前,沒有見到大雪,我想我一定會遺憾終身!
那個冬天,我終於如願。看完百老匯大街演出的<悲慘世界>,我搭著夜班地鐵回到法拉盛,情緒依舊沉浸在悽苦的劇情裡,迎面恰好飄來大雪,我看著鐘樓上的時間與氣溫,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逼近華氏零度的氣溫,冷得完全無法反應這到底又是攝氏幾度?我的腳掌踏進了厚厚的積雪中,但除了麻痺與僵硬,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所幸,街上還有一家台灣小館開著,吃了一碗大滷麵,血液總算隨著麵湯流向腳趾尖。不到子夜十二點,街上幾乎沒有人影了,商店也都關上了門,是因為這場雪嗎?隔著湯麵飄起的溫暖白煙,望著窗外陣陣落下的白雪,想起台北的夜市午夜依舊熱鬧滾滾,我突然感到淒涼陌生,兩相對照,異鄉人的孤寂感湧上心頭。盤纏也將用盡,是該回家去了。
一月底回到台灣,新聞裡說紐約遇上了罕見大風雪,災情十分慘重。我握著飯碗,看著大雪冰封的街道,張大了嘴巴卻吐不出半句話來。天啊!我才離開紐約沒幾天……
是的,我想我是特別受到老天爺眷顧的幸運兒。或許活著的人都該這麼想。除了帶回一種怪菌讓我大病一場,再也沒有慘事。但是躲過那麼多災難,還能有什麼抱怨?每當在螢幕裡看到美國,我總是特別想念多年前在異鄉生活的日子,那些美好的與錯過的,然後謝謝天!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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