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司重心逐年外移,他也漸習慣候鳥似地,上海三個月,台北一個月,規律往返。他曾懷疑,若突有更動,會不會像迷航的候鳥不知往哪兒棲息?
回到台北,他想放慢腳步,婉謝公司配車,只要不下雨,搭公車是不錯的。有空位了,他坐下來。現在他已經學會了有空位就坐,尤其在擁擠的車上;若不,也要緊緊抓住扶手,避免突來的煞車晃動碰觸到旁人,特別是年輕女性,拋過來的白眼及誇張嫌惡的挪動身子,讓他有莫名的冤屈,想自己難不成已老萎得像個猥瑣的怪叔叔?
公車晃呀晃的,早晨的陽光把前座老太太一頭銀絲熠耀得閃閃發亮,他不自覺的伸手順順頭髮,不知有幾根白髮跑出來見人。日前,妻幫他染髮。撥開藏在底層的灰白,妻輕呼:「啊,白頭髮這麼多。」他從鏡中看妻,妻給他一個溫煦的笑,眼角有明顯的魚尾;是啊,我們都開始要老了。他看著自己微凸的肚腩,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有了中年人的徵相。現在他也學著吃五穀飯、苜蓿芽,妻說是有益養生;以往他是無肉不歡的,現在也能接受這種無味的粗食,真的是要老了。
回台開幹部會議,老闆說得明白。傳統產業外移形勢所逼,不能配合公司調派海外駐廠的幹部,自己要有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
視線掠過對坐一排還不夠老卻也已不年輕的同事,他心中升起不忍;和老闆眼光交會,讀得出來相同的心思。看著這個老闆兼創業的戰友,頭髮也花白了。公司草創之初,老闆和他及一兩位同事如初生之犢,南征北討,蒸騰騰的熱力彷彿用不完,如今,公司有成,廉頗老矣;他突然有些慶幸自己不是老闆,不但要維持公司營運,還要為交接下一棒永續經營傷神。職場之於他,雖不致厭倦,但,也夠了。這些時日常想,母親年已八旬,自己也早過半百,隔著那一峽黑水溝編織生活還能多久?
車窗外公園綠地是幾年前拆除大片違建後闢建的。強制拆除前夕,他和妻也曾來憑弔。整條街人聲鼎沸,住戶激動憤慨,拒絕離開幾十年來生養繁衍的所在。而今人聲遠去了,挨著大馬路的公園,靜謐得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亮晃晃的日頭下,活著的還是得好好活著。公園裡只有懶洋洋癱在陽光下、曬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的貓咪;要是老母親看到了,準會說,可惜了一大片地,若是用來稼作多好!
他想起家鄉的大虎斑貓,現在是蜷曲在屋角睡回籠覺,還是在稻埕追逐鳥雀,或是躡足在穀倉尋找獵物?他突然有股衝動想撥電話回南部給母親,說什麼呢?問貓兒在幹嘛?哎,別嚇著老人家了,他悻悻然地作罷。公園裡的那隻貓咪正看著花兒發怔,這樣閒情,他有些妒忌起來。
老家屋後那塊田快收割了吧?工作的牽絆,他很難配合上時間返鄉幫忙;但,人坐在辦公室的他,心已飛出百里外,飛向油油秧苗等著放水的田地,飛向金黃結穗等著收割的田地,飛向等待鐵犁翻土再次播種的田地;來自泥土氣味的招喚,生理時鐘隨著農作時序在運轉;但,他知道,他仍得待在這冷氣房裡,還有會議要開呢;那幾袋穗黃,供不起房貸車貸還有一堆付不完的帳單。這些,得要用歲月青春交換。
下了車,轉進公司巷口,騎樓下有攤固定一早來賣菜的伯伯。他和老人家聊過,老伯在內湖山裡種菜還有草莓。每天搭鄰居便車進城,鄰人分送貨物到中盤販處,再踅回載老伯回家。他曾羨慕的想:真好,山上空氣好,可以活動筋骨又有錢賺,等退休後,也「解甲歸田」罷。老伯靦腆地回說,「看天吃飯,還好啦,若無風颱卡好,」「無蟲害擱卡好,」一會兒又說,「若免靠這吃飯就無煩惱了。」他倏地想起母親,母親也會這樣叨念,常是在稻穀欠收,或好不容易飼餵足斤兩的肉雞得了瘟病,偏又碰上年關用錢或孩子們要註冊…‥。不知怎麼著,今天,他格外思念百里外的那一方泥土。
公文來來去去了一早上,他起身舒展一下順便幫窗台上的榆樹盆景澆澆水。這樹形的姿態像極家鄉那棵大青榕。臨田兩旁芒果樹交密成綠色隧道的三叉路邊,土地公廟旁一棵百年大榕樹,粗壯錯縱的樹根幾乎盤崌半個路面。青少年的暑天,他愛窩在樹下聽老農鬥嘴,無非莊稼農事、鄉野趣譚之類,他也可以有一搭沒一搭湊和得有味。愰神中像似吹來徐徐清風拂過榆樹盆景,他深深吸口氣,嗯,有家鄉的味道。
午休時電視上正重播民歌30回顧,陶曉清保養得不錯,不顯老;幾個當時揹著吉他自彈自唱的小伙子也成了略顯福泰的中年人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田園將蕪…‥」,渾厚的嗓音迴盪耳際,他感到心底層的、一點原始的因子隱隱地騷動…‥。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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