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深究到底是何時與這座山墜入情網,應是大學剛畢業那年。生嫩青澀的年歲,認識了那位理個小平頭,皮膚黝黑,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工程師。初識時,兩人關係處於曖昧不明的階段,在公司,偶爾眼眸交會還會讓我臉紅心跳,剛萌芽戀情脆弱,實不堪辦公室紛亂耳語一擊,於是約會地點捨棄了容易被撞見的西門町電影院,或者逛街人潮洶湧的東區,他帶我來到位於台北盆地邊的象山,在這之前,象山於我,不過是異鄉地圖上,屬於四獸山之一的郊山罷了,後來才知道他當時租屋於山腳下的信義路五段,顯然有些大野狼拐騙小紅帽的居心。
常常,週末的午餐後,步行到山下,同那些不相識的山友,順著步道慢慢拾級而上,當時的步道還只是簡單的碎石子及木頭階梯交替築起,兩邊隨著山勢有不同的植物,大葉楠、山麻黃或雀榕,樹下多有些金狗毛蕨、姑婆芋、大花曼陀羅,頗有原始情趣。兩個人邊走邊聊天,從我的成長背景到他在異國讀書的趣事,一直到職場的點滴。有時我就什麼也不說,只是聽聽葳蕤的樹枝互相摩娑的聲音,聞聞空氣中瀰漫的清草香,與身旁頻率漸漸同調的男子,穩穩的往山上走去,想像自己是范寬「谿山行旅圖」中登臨磅礡大山中求道的旅人,讓親炙大自然的靈魂抖落現實生活中沾染的風塵。走著走著,幾次兩人擺動的雙手不經意碰觸,我的心裡起了一個小小的震顫,暗忖著他的世界是否也盪起一圈圈漣漪……終於,我為他拂去肩上一片黃昏落葉的手被他握住,我低垂燒燙的臉龐,就這麼任他領著走向酡紅的晚霞,走進互許終身的禮堂。
兩人世界的濃情蜜意從吳興街蔓延到蓊蓊鬱鬱的象山。得了地利之便,除非是雨落不停的日子,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上山一趟,帶著早餐書報,一路行去,山下會有些賣蔬果的老者,地瓜葉、空心菜、竹筍,依著時令各有不同,彼時我剛開始學作廚娘,看到什麼食材都想買來試看看,但有時調味過重有時燒焦,家中唯一的食客卻總還是埋頭猛吃,讚美的語言往往不吝嗇地,像打翻的糖罐,甜膩膩的灑滿整廚房。走到可眺望守護著盆地的陽明山和觀音山的平台上,各自選張石椅歇腳,一杯桂花烏龍,一本書,靜靜依偎在象山的懷抱中休憩--春天微寒的風啣來泥土的氣味,相思樹的枝幹上新芽初露;夏日的朝陽穿透沙沙舞動的綠葉追趕氤氳的薄霧,蟬聲喧嘩翻騰此起彼落;風大的秋日,滿山遍野的白茫茫,有時抬頭可見到孤單盤旋的大冠鷲;冷冽的冬日,萬物蟄伏,等待下一個季節的繁衍,這座都市邊緣的綠肺仍是盡責的吐納,以清新的空氣饗宴不畏寒風晨起運動的人們。
偶爾,也會遇到不純然只是來爬山健身的過客。曾經有個中年男子,每個星期天都帶著手風琴和音箱上來,一就定位便開始「test!test!麥克風測試」,接著隨意彈奏起眾人耳熟能詳的曲調,一邊還招呼好奇圍觀的路人來唱歌,而且接受點唱,有了第一個半推半就,怯怯唱完「海海人生」還得到眾人掌聲的小姐,之後那隻麥克風簡直成了搶手貨,伴奏的人也盡責的從「風飛沙」、「相思雨」……,到我不認識的日本歌,甚至到小朋友的「造飛機」「兩隻老虎」,喜好此道者更是放聲高歌,不計較嗓音優劣,大大讓我見識到台灣無所不在的KTV文化。
孩子的加入,讓初為人父的他深刻體驗了「甜蜜的負荷」。孩子二歲多時,發現自己走路的樂趣,諸如蹲下身欣賞路邊一株酢漿草,仰頭尋找枝椏間跳耀歡唱的綠繡眼,跟蹤樹幹上披著偽裝色彩的褐色鍬形蟲……便急欲掙脫登山背架的束縛,蹦蹦跳跳的踩著象山新換舖的花崗岩步道去探險:步行在一小段的竹林裡,試圖尋找只能在「國家地理頻道」看到的小熊貓;穿梭在兩旁都比他高三倍的七里香中,大聲呼喊著漫天飛舞的蝴蝶一同下來奔跑;在可遠眺淡水河口的觀景台上,假裝自己是即將躍上眼前那座101大樓的蜘蛛人……那些小腦袋瓜裡的奇幻異想,帶著我們重新以童稚純真的眼光看這蒼茫世界,凡此種種,每每讓身後追逐他的我,對著當下的這一切油然而生起與日俱增的愛戀--愛戀著身旁執手的伴侶、一吋一吋褓抱呵護長大的兒子、擾攘城市中平淡寧靜的生活,以及這座看著我由纖細敏感的女子蛻變為堅毅自信的少婦,萬丈紅塵中遺世而獨立的青山。
**原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6/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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