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賴,該還是存在在村裡長久未變質的人情世理;但對久居在城市的我而言,若但以身體健康當質押,我還是情願選擇健康一點的人情。
過年,回老家一待就待了近半個月。年假才一剛開始,牙就疼了起來。本來想忍著回到城市裡再處理,哪知,牙裡的神經,不斷用痠用痛用要人命的痠跟痛來挑戰起我肉體忍耐程度;我看著滿桌日夜思念的佳餚,只好含著眼淚看著橫躺在一盤又一盤的大魚大肉來來回回地對我
施以精神折磨。母親提議要我去村裡唯一的一家牙科診所看診。
只是除夕當日,哪有人會開門做生意?況且只是補個蛀牙,也得動刀動鑽,這與過年風俗大大不相容。但拗不過母親為年節忙裡忙外採買大魚大肉地只為在這除夕團圓飯裡有個美好的演出,我只好應許,請母親撥個電話給阿水伯,告知村裡唯一的牙科診所,為我開門看診。
這牙科診所自動門上的玻璃上包裹了純黑不透光的膠膜,膠膜上貼有一張嘴,嘴裡露出兩排完全非自然的白牙。進了牙科診所裡,迎面來的,除了長久年月累積出的雙氧水味道往鼻裡猛竄外,還有一股濃濃的塑膠味,我視線不安地旋繞在這小小斗室之中,看見鐵櫃架上擺了一整排尚未處理完的人工牙模,牙模標上了是某某人姓名,在那一連串的姓名,我看見我家人也在其中。
上了年歲的阿水伯戴上手套要我躺在看診椅上,他說,你長大了,好久沒來?怎都沒來?很久沒回家了嗎?躺在就診椅上的我,雖然嘴張得開開,卻吐不出半句話,連個句號也沒有,心裡犯嘀咕,我又不是來逛超商,沒事來診所幹嘛?阿水伯接著精妙地在木板格子中翻找出我個人已過十多年的病歷表。阿水伯像是一台專放老舊時光的影片機,雙唇間則置了一座時光螢幕,聲光音效俱全地播放我在孩提時的舊時光。他說,你以前讀書都讀到第一頂,什麼都好,就是愛哭,讀書讀到博士,還未結婚?咁無女朋友?我孫都三個了,你若是五年前,三十歲以前結婚,現在小孩已經到處亂竄。現在的人都不像我們以前,以前我還是「學徒囝兒」時就帶著女朋友趴趴走。
「學徒囝兒」幾個字進入我耳朵後,全身神經都豎立了起來。我眼光再環繞一次這斗室,試圖找出消解我疑慮的一紙證明,牆上除有一幅幅老醫生與某某縣議員合照照片外,還有一張貼有中年人面貌的醫生合格證書,但就是沒有屬於阿水伯合格行醫證明。
「密醫」?阿水伯是「密醫」嗎?這個年代還有空間讓這身分的人存在嗎?我從小吃過密醫的虧,這虧讓我身體有了永遠的缺口,爾後這缺口讓我在往後人生中,吃了不少虧。我回城市後一定要大義滅親,一定要投告「水果日報」,滅掉這社會黑暗面。我張著牙,心中伴起俠。
村子裡的時光變化,與整個城市的快速變化。厝邊都習慣讓我先看大家的牙齒,大家都比較習慣先給我看。我後生等會就下來,你躺一下,我先幫你洗一下牙。原來,醫生不是阿水伯,阿水伯的兒子才是執業醫生,阿水伯並不是密醫,而是他後生的護士。一次診,兩代醫生把關,這樣的服務,城市裡從未見過。
城市久未見過的,還有信賴。信賴的琺瑯質,在這變動的社會快速崩裂,浮在人際之間的,只剩下敏感的人情,但在家鄉裡,信賴還是健健康康且溫暖地存在著。
※※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2006/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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