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口健二、成瀨巳喜男、小津安二郎、黑澤明,是日本已故電影導演中我最醉心的四位,名單大致與世人認知無有差異,唯排名略微不同。
其中成瀨巳喜男擅長刻畫中低階層庶民風情,透過家庭倫理劇(family melodrama)點染出淡淡的生之哀樂,尤其對女性處境別有一份同情與理解;一九五一年起,十年間成瀨巳喜男六度改編林芙美子原著,是他職業生涯高原期。
〉〉女人老去的地方
巳喜男首度將芙美子作品搬上銀幕的,是《飯》,此乃在朝日新聞連載的小說,因芙美子猝逝而中斷;電影製作也經一番波折,千葉泰樹因病辭導,成瀨巳喜男接手,林芙美子生前摯友川端康成掛名監修,上原謙飾個性優柔的丈夫岡本,妻子里子則由原節子出演,原節子憑此片榮登每日映畫女優演技賞。
結褵五年、隨丈夫工作遷居大阪已經三年,里子生活的全部就是維持一個家庭的秩序,灑掃庭除、買菜做菜、淘米炊飯,不做便無法讓日子走在常軌上,但正因勤奮地維持住恆常的軌道,而使人並不意識到它的必要與重要。「廚房與飯廳之間,就是靜靜消耗女人生命,讓女人老去的地方吧?」里子無奈地這樣想著。
因此,電影《泡沫人生》裡牧師證婚的祝禱,格外讓人感覺入世而誠摯,他說:「願主聽到我們的祈禱,讓新人幸福美滿,不受家務與工作的磨難。」
其實主沒聽到也無所謂,丈夫若能聽進心坎也就夠了,哪怕只是回饋以口頭的安慰,都會讓妻子感覺到,這一切犧牲是值得的吧。然而丈夫岡本,不緊不慢、可有可無地,嘴裡咬嚼著米飯菜餚,眼睛盯著報紙,身旁的妻子儘管美麗而人人稱羨,竟也逐漸變成一道面貌模糊的影子。今日拷貝昨日,明日複製今日,生命不再令人悸動,也就如此、只能如此,毫無生氣過下去。
〉〉看他者想起自身
或許反倒是個契機:自東京逃婚至大阪的姪女介入了這個兩人世界。二十歲的姪女青春張揚、風騷外露,很會「放電」,即連對自己的叔叔也毫無顧忌,岡本像渴水的植物霑飲雨露,舒展出蓬勃的朝氣,里子心裡很不是滋味,隱忍多時後終於將四處招風引蝶的姪女押解回東京。
帶姪女返回東京只是個手段,里子更深的用意是想自這個處處羈絆、百無聊賴的婚姻生活中逃離開去,回娘家喘一口氣。
銀幕上演的是他者的故事,觀眾看見的卻是自己;當我看著《飯》時,不斷讓我自劇情逸出的,是我的母親、我幼年的家庭生活。母親緊抓住生活用度,縫縫補補百衲被一般把日子過下去。她的處境也許比里子更艱難些:平日裡要照應的,除了丈夫,還有公婆與不曉事的三個孩子;而住家侷促得廚房、飯廳模稜難分,同一個小房間還挪出一個空間當浴室。
我想,每一個理想的家屋都應該為他們的母親闢一間小小的專屬的小房間,可以讓她獨處不受干擾,當她的居心地。
林芙美子說過:「你如果問我討厭什麼東西的話,我會說家庭,因為它實在給我很大的壓迫感。」也由巳喜男、芙美子搭檔的《稻妻》則有這樣的台詞:「女人好像是為了讓自己不幸,才特地跑去結婚的。」母親那樣劬勞那樣疲憊,我看在眼裡,甚至起了這樣的念頭:如果她離開這個家庭、離開我們,可以有更幸福的人生,我願意衷心祝福她。
〉〉療癒的媽媽味道
母親的表情一向堅毅,彷彿一失去警戒,就要讓生活這頭大獸給攫了去,唯有在回娘家時,方能夠稍稍舒眉,鬆一口氣。
回娘家,回到娘的懷抱,自媳婦、弟妹、兄嫂、妻子、母親的角色鬆脫出來,返祖為一名女兒,回到兒童時代、少女時代,那時候有人張手為她遮掩生活的艷陽,仍可以有些不顧現實的純真與淘氣。
里子回東京後,先是睡了長長的一覺,她的母親理解地說:「有老公的女人是很會睡的,太累了。」直睡到晚飯時分,餐桌前,里子執筷將白飯送進嘴中,咀嚼,心滿意足地說:「這飯真好吃,好久沒感覺到飯這麼好吃了。」母親笑她:「妳該不是特地來東京吃飯的吧。」
離家在外的人都會同意,媽媽做的飯最好吃,那是療癒的滋味。動畫片《料理鼠王》裡,暖化、軟化冷酷、刻薄美食評論家的決勝料理,是一道「普羅旺斯雜燴」,那是他幼時在外受到欺侮,回家後媽媽端上餐桌的家常菜,味覺穿越時空,直達記憶的領地。普羅旺斯雜燴是法式名菜,卻也是常見的燉燜蔬菜,主婦將沒吃完的菜加料燉成一鍋,啊,是不是有點像我們在走過的年代裡,辦桌吃剩的菜餚混合著一起煮,那樣入味,那樣令人垂涎。
〉〉成長與差異的吃
地球是平的,都會裡,我們輕易可以大啖日本壽司、義大利麵、印度薄餅、法國菜、泰國菜等各國食物,但當我吃著筒仔米糕、四神湯、肉圓、黑糖剉冰等台灣小吃,我是連我的童年記憶也一起嚥下肚裡去。都說香港是美食天堂,我曾按著導覽手冊,覓食桑寄生蓮子雞蛋茶、車仔麵、砵仔糕、甘草飛機欖……這些食物,我吃到的,和土生土長香港人吃到的一定不一樣,香港人吃的也許是成長的滋味,我吃到的卻是文化差異。
林芙美子出生於一九○四年,是一名私生子,家境清寒,自小隨母親與繼父輾轉流離;昭和五年芙美子二十六歲,出版了《放浪記》而聲譽鵲起,一躍成為當紅女作家,當年她即前去中國旅行,隔年更展開歐遊,主要落腳於巴黎,一年有餘後,昭和七年夏天返回日本,當船進入神戶港,她隨即「在防波堤旁邊的小麵店,吃了撒上蔥花的烏龍麵,我高興得像要飛上天了,竟然只要六錢,害我嚇一跳」。
雜文家嵐山光三郎下了註腳:小時候隨著叫賣的養父和母親四處流浪的飲食習慣,深植在芙美子體內,她雖然在巴黎喝咖啡吃可頌麵包,但能夠讓她感動得想飛上天的,卻是防波堤旁的蔥花烏龍麵,她真的是那種在日本隨處可見的貧窮百姓。
〉〉食物的生成身世
我自知對食物沒什麼高明的鑑賞能力,偶爾上高級餐館,超過某個級次的食物便無法分辨出微妙差異,只覺得用餐環境啦擺盤啦服務啦似乎頗有講究,因此我常自嘲,那種價位的食物讓我這種人吃了,真是浪費。
唯獨對於米飯,稍有些意見;但吃來吃去,終究沒有比母親做的飯更讓人胃口大開的。每回返家,自電鍋裡添白米飯,澆上豪邁刀法切出的馬鈴薯燉肉,一吃就是好幾碗,心裡想的正是里子所說:「這飯真好吃,好久沒感覺到飯這麼好吃了。」原因很多,因為母親的手藝,因為遊子返鄉,也因為,這米是自己家裡種的。
聽詩人朋友轉述過,黃春明先生曾經感嘆,現代人什麼都用買的,很少自己動手做。多年前曾有遠房小親戚到竹圍仔玩,看見大太陽底一畦一畦曝曬在學校操場上的金黃色粒狀物,問「那是什麼」,我告訴他「是穀子啊」,他疑惑地回問「什麼是穀子」,我說「就是我們吃的米」,他又問「米不是白色的嗎」。我彎身撿起一顆穀子,放牙間輕輕一嗑,為它褪去外殼,拇指、食指捏著高舉,日光穿透白米,煥發出玉一般的光澤,我在小朋友眼中看見了驚喜。
〉〉咀嚼飯香與母愛
在我們家,米飯是自己從秧苗照顧起,抽穗、收成,乃至於曝曬、裝袋,米缸見底時,自倉庫扛出穀子載到鄰村糶米義仔家裡糶出白色米粒,母親下廚,做出的飯才這麼好吃吧。
那麼,母親做的飯到底是什麼滋味呢?嗯,讓我想想,有了:鮮甜,耐嚼,清芳,回甘。啊,我這說的是飯香還是母愛,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人間副刊2014.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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