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母親的記帳本時，可是嚇了一大跳。
從未受過教育的母親，卻有本綴著花邊、封面有個拿著汽球女孩的記帳本，才一翻開，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一天的花費，肉一斤120元，畫了一個很像豬的動物、青江菜的菜不會寫，畫了一把菜，後面寫著25元。我仔細研究著眼前這本來自外星球的密碼本，不管是國字還是數字都歪歪斜斜的，永遠落不在格子內，明明是一筆畫，偏偏像條蚯蚓彎彎曲曲，明明是三條小河，就硬畫成三條大川，而且左右顛倒，不過，我不得不去承認，母親有著敏感的美術細胞且具備與外星人溝通的能力。
有時，母親像個孩子似的，偷偷地挨到我們身邊，指著電視上跑馬燈字幕問我們那是什麼字？正要回答時，字幕就像玩著躲迷藏，迅速消失在眼前，她不死心地，再問、一直問、反覆的問，幾次我們被問煩，失去耐性，姐妹大聲叫嚷：「媽！妳看不懂啦！」一哄而散躲進房間裡，留下獨自猜著字謎的母親，對著電視作自問自答，有幾次母親被惹惱的說：「讓妳們唸書，唸博士、唸大學，都唸到屁股上去了．．」父親也在一旁暗自竊笑的說：「那麼老了，還學什麼識字啊？」看著母親認真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會甘心放棄。
母親的童年是寂寞的，家裡可動用的錢都拿去給母親的弟弟上學，聽母親說，舅舅總是逃課，常常一整天不見人影，人到底去哪兒？原來沒事就去鄰村調戲溪邊洗衣的姑娘為最大樂事，外婆恍然大悟，原來家中唯一的男丁不是讀書的材料，但終究是死馬當活馬醫，不願接受事實，派長工監督，硬是每天押著舅舅乖乖地坐在課堂內，命他一步也不准離開，如有違背，扁擔桿子一旁侍候，絕不留情，他坐在課堂上，清醒的時候，猶如萬蟻攻心、坐立難安，不清醒的時候，打著震天嘎響的呼聲、口水從桌上流到桌下，差點泛濫成災，氣得先生把他的桌椅搬到校長門口作為警惕。那個年代，女孩子是不准唸書的，母親從舅舅的書包中偷來課本，母親總是自豪，偷偷地自學竟也懂得些許日文與數學加減運算，我腦海中依稀見到那個年紀沒多大聰明靈穎、無師自通，坐在田水旁，拿著稻桿畫著日本字的小女孩。
她像小學生一樣，認真而專注的端坐在桌前，每一筆畫都恭恭敬敬的，不容許任何人打擾，遇到筆畫較多的字，就把我們叫到跟前，要我們抓住她的手一筆一畫的慢慢地描，一次、二次、三次，直到母親覺得有個樣後，感到滿意後，才可離開，我緊握著母親不甚靈活的手，看著她因幼時耕種粗糙不堪的雙手，當時的她，應該也不會想到竟然有今日這般光景，可以滿足握著筆、看著書，學習知識的機會吧。偶爾暫作歇息、偶爾奮筆疾書，字裡行間有份質樸純真之美，與母親的性格極為相同，而憶起兒時的筆跡可能也勝不過母親許多。
某日，她偷偷地暪著家人去報名國小補校，直到註冊付完學費，才煞有其事的宣佈，「我要上學了！」並笑嚷著：「都是一群歐巴桑、歐吉桑啦！」，到學校幾公里的路，她倔強地捨不得搭公車，幾次我看母親下課的時間遲了，便擔心的開車前往，在走廊上，我瞥見一群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聚集在課堂間，努力地撥著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吃力地看著黑板上的每一個字，「啊！老師，功課不要出太多，否則我孫子說要幫哦寫啦．．」一位操著台灣國語的老太太嚷著，另一位老先生馬上附和，那年紀小到可當老人家孫兒的年輕女老師，笑嘻嘻地應允每一位老學生的要求。
幾年下來，母親唸完國小、國中補校，會看報紙、新聞，再也不用依賴我們，記帳本還是存在，只是不知換了第幾本？但我還是覺得第一本最有趣味，剛開放解嚴時，母親總會在固定時刻，站在郵箱旁，一面與熟識的郵差伯伯閒話家常，一面收下來自對岸父親的家書，我詫異著問：「媽！妳什麼時候會讀簡體字？」母親慢條斯理的說：「心裡想要看得懂，自然而然就會了．．」說完竟也動起筆來，給對岸素未謀面的家人寫信，對於他們急於台灣這一邊伸手討錢的習慣曉以大義，雖然始終未奏效，但母親直率真誠的性格，從簡單平淡的字眼，見其溫柔心眼。
有一陣子，我熱衷投稿軍中刊物，如幸運被刊登，像是中了大獎的歡喜，母親則是捧著報紙仔細閱讀，像是中了小獎的滿足，知道寫字原來可以賺點菜錢的好處，有時父母親爭吵，丟了一張字條到父親面前，大大寫著：「我恨你！」、「我不要和你說話」，猶如小女生鬧著彆扭，寫著絕交信。
70歲終生勞碌的母親難得拾回清閒，真正找回自已童年遺忘的東西，就像她一看見我回家便嚷著：「妳來教我寫毛筆好不好？我想學哎．．．．」。
本文刊載於 -2006-05-13- 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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