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母親萬般叮嚀我騎車小心,並提醒我已兩個月未返家,再說祥仔的兒子近日內將要出院,不論如何也該抽空回鄉探視。母親順道提及家鄉近況,由於公所經費補助及地方人士大力捐資,天橋業已搶工完成,東營寨的神祇也已安置妥當,果然數月以來已無車禍發生,真是神明顯靈,保鄉祐民,我感覺母親在電話那頭異常地興奮。
想起數月前,也是母親的一通電話,告知西濱路口又發生事故,據說是主委的孫子,也是我童年玩伴祥仔的兒子,被闖紅燈的機車給撞進加護病房。母親在電話那端沒好氣地說:「終於輪到他們家,終於。」我第一次聽到宅心仁厚的母親,說出這樣尖酸的話語。
前年西濱公路通車後,寬廣大道取代了鄉野小路,像隻齜牙咧嘴的老虎伏臥在村口,村民每天必定橫越這條聯外道路,到街區採買上班求學。此段公路通車兩年,大小車禍不斷,至今已奪走村內三條人命。儘管村民進出恪守道路規則,卻總有事故發生,一輛輛闖越紅燈的疾馳車體有如天外飛來的子彈,瞄射來往的村民。
當初西濱公路確定順著東緣村界舖建,村民並無反彈聲浪,畢竟南來北往的交通便捷許多,即便到台中市也能省幾分鐘車程,到彰化濱海鄉鎮更是快速。村口的農地更因此重劃成建地,濱海的漁村多了點人氣,更具現代感,儼然成為村子聯外的主動脈。
只是村民將事故不斷的主因,歸咎於王爺廟的主委為圖私利,擅自拆毀村口的將爺祠。這座將爺祠其實只是幾塊泥磚砌成狗屋大小的龕室,兒時總以為是座福德祠,直到上了中學,每天在祠旁的站牌等客運,驚覺祠內並無神尊,而是竹符與青旗各一,其竹面書有符文,符頭上纏有金紙及紅線,那時還以為是座百姓公之類的陰祠。經由祥仔解釋,才知曉這是王爺廟的東營寨,裡頭駐紮九仟九萬兵馬,好為人師的祥仔,啟發我對宮廟科儀的興趣。
村裡除有供奉王爺的庄頭廟,另有多間小廟小祠,年幼時,村裡迎神賽會活動盛行,不但自組鑼鼓陣頭,搥敲著難以言說的敬崇,晨昏的廟埕急管繁弦,眾家將福官操練聲縈繞耳際。小五那年,我被廟裡的乩童點召為六位小福官之一,廟方來家中抓人,卻被信天主教的阿嬤給婉拒,當時只覺阿嬤與主委雞同鴨講的場景,宛若上帝碰見玉帝握手Say hello的有趣畫面,後來母親仍偷偷帶我到廟裡,但廟方已找祥仔替補。
當家的祖父母與父親篤信天主,家中的神龕並置先祖牌位與天主神像,佛道不分的母親,遂無法在家供佛奉神。據說我出世滿月時,本有一場受洗彌撒等著我,是母親強力阻撓才作罷,母親認為應讓我成年後自己抉擇宗教信仰。母親嘴裡如是說,心裡卻不喜我上教堂,那時我偶爾客串週日彌撒的輔禮員,我並未像電影《新天堂樂園》劇中的小多多因打盹而不知搖鈴,當神父雙手高持祭餅酒水吟詠榮恩,我使勁搖晃的震耳鈴聲,仿若攀緣天梯,穿透雲霄,要讓上帝諦聽。
有次剛從教堂回家,旋又隨母親到廟裡拜神,當我看見祥仔光赤著腳板踏練步法,揮舞令旗的亮晃晃身影伴著中氣飽滿的吆喝聲,躍動於灼燙的泥地上,十足威風的模樣。本該入列陣中,揮汗演練的我,竟有種失之交臂的念頭。我惶恐歉疚地跪在供桌前,為了先前抗拒王爺聖裁一再膜拜頂禮,不敢正視神像尚然的雙目。離去時,祥仔正服從著乩童的指示,舉令旗、打直腰、跨馬步,定住不動,我頻頻回望,頑皮地大喊:「一、二、三!木頭人!」,向來愛耍笑的祥仔依舊不為所動,肅穆的表情很是威儀。我試著赤腳踩地,哇!廟埕的泥地燙如煎板,就差沒冒煙。看來當小福官遠比擔任輔禮員要艱苦許多,我打從心底讚佩他們。
幾天後,當我跪在祭壇旁作週日晨間彌撒時,澈亮的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窗格射入室內,像極王爺銳利的目光,我腦裡的潛意識密室悠悠開啟,媽祖、觀音、玉帝、三太子、聖母瑪莉亞……我所知抑或不識的眾家神祇陸續竄出,我意志不堅的信念就像座翹翹板,讓祂們各聚一端,忽高忽低對我微笑招手。此時渙散的思緒已遠離彌撒進程,我和小多多一樣忘了搖鈴,直到信眾盯著我,持鈴的手竟心虛而手軟,搖出的鈴聲也氣若游絲。之後,我索性不上教堂,加入學校的排球隊,打舉球員位置,其實我球托得不好,但跳得高,比賽中屢屢能封住對手的攻擊球。我經常高舉因練球日漸厚實的手掌,模仿祥仔揮空旗的蠢樣,向祥仔炫耀自己是球隊守護神。祥仔卻一臉不屑地說:「我是你家的守衛神呢!」儘管他滔滔解釋在廟裡習得的各式科儀,我始終認為他在假借神威瞎編胡扯。
祥仔這批小法團首次出任務,是在祈安完醮那天,隨王爺巡境「鎮五方」。他們一人掌大旗,五人各自身著與手持黃黑紅白綠顏色的服飾令旗,從薰香漾散的廟埕出發,穿過祝香謝神的夾道人群,沿村界巡行遶境,我騎著捷安特好奇地尾隨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村南菜園旁的小祠,一探祥仔所言虛實,小福官在鼕鼕擂動的鑼鼓聲中,踩跳著極富韻律的步伐,牽調吟咒、噴水灑米、喝鞭安符,最後再將舊符、金紙以及草人投入炙熱火堆裡。許是看多了搜神錄鬼的民間故事與武俠劇,當下的我,竟覺得這段祭儀,好似旁門邪術,尤其是那只草人,更讓我聯想到可怖與詭異的字眼,儀式未完,便慌張折返。
小六那年的假日黃昏,村北溪溝成了我和玩伴的聚集地,在向晚的柔軟海風與潔淨空氣裡,剛結束球隊與法式訓練的小毛頭,排排坐在溝邊,浸泡癱軟紅腫的雙腳,嚼著雞蛋糕,互訴訓練的酸苦,日漸黝黑抽長的形軀,少了笑靨多了傷疤,沉默慢慢取代嘻鬧,靜靜地看著小魚親吻腳指,看著童年忽忽流入大海,一去不返。
當祥仔說這條小溪是村界,又說我升上國中若要再打球,最好轉型當攻擊手,因為舉球員只是綠葉,就如同他一直想扮演統率五營兵將的太子爺,我滿是納悶地揣想,電視裡,腰纏飛帶,手執乾坤圈,腳踩風火輪的哪吒,身型輕巧,做騰雲駕霧狀,相貌老成的祥仔毫無童氣可言,高頭大馬的軀體,應當飛不上天。當我們的小腦袋慢慢塞進各種知識,童年,又更遠了些。
因為無數船難與一則不可言傳的靈異事件,海濱的小孩,少了在浪裡擊水,在沙灘上掘洞築城的美好記憶,只能屈身在水深及膝的溝渠裡戲耍,祥仔說王爺廟是坐東朝西的面海向,這讓我聯想到奔湧的海面載浮著幾則悚然的水鬼故事以及在金馬島嶼流傳的水鬼割耳事件,祥仔要我安心,因為海堤旁防風林內設有西營寨,只要不下海,濕漉漉的水鬼是不會上岸抓人當替身的,當時我一知半解,海防阿兵哥駐守的營區,怎會叫西營寨?
直到上了研究所,修習台灣傳統建築課程,實地走訪府城廟宇,踏查宮廟空間格局,聽老師講解駐蹕供桌上的五尊木偶與五色旗幟的配置功能,這才知曉此營非彼營。原來五營是村落超自然的防禦系統,五色代表五方與五行,各營均有將帥領軍幾千幾萬兵,祂們代天巡狩,在聚落的五隅部署兵將,抵禦鬼魅妖邪的入侵。我終於明瞭,被火舌吞噬的草人,是代替村民受苦難,而祥仔想扮哪吒,因其為玉帝駕前神將,身兼中營元帥,中營又為五營之首,位階最高。
祥仔兒時扮演的西營元帥,領有六千六萬兵,沿著村落海岸與駐守海防的國軍,各自建立無形與有形的防線,不知祥仔夢裡曾與妖鬼過招否?水鬼究竟會如偷渡客悄然上岸否?如今村裡幾無人討海為生,水鬼若真無法上岸,西線必當康寧安祥。然在防風林與大海間,陰陽交界的金黃沙灘,以及村界之間的西濱公路,皆屬魑魅魍魎遊蕩的境域嗎?
西濱公路迅速闢建,村口地貌也隨之驟變,農田老樹不見了,東營寨也消失,卻都無人在意,大家只看見一排排華麗的透天販厝,一幅幅巨大看板,矗立在路旁村口,村裡正沸沸揚揚地推動社區營造,要蛻變為富麗漁村。我不禁愀然思索,人口大量外流,海岸泊著幾艘膠筏舢舨,無人捕魚的海濱村落,怎能叫漁村?命喪西濱路口的村民,他們真因少了東營天兵神將的庇護,遂成邪魔厲鬼的替身嗎?至少老一輩的村民這般認為。傳聞,祥仔父親當主委後,收取建商大紅包,任憑建商拆營蓋厝,也未重新覓地安營。主委一再澄清絕無收賄,尚未安營的原因實是找不到福官出操。
主委與祥仔在村民施壓之後,聯合南北村民,在路旁舉行大普渡,並匆匆召回昔日夥伴,在東營舊址對向路邊,草草用竹符安了營頭,隨時代更迭,燒草人的祭儀也由紙糊人馬替代,新的旗幟繡有龍騰圖飾,相當精美。重新安置的東營範圍擴大,已將西濱公路劃入村境,氣象真是翻了一新。不久,村口多了一座跨越公路的天橋,未再有車禍。
出了車站天色已暗,我急忙到醫院探視祥仔兒子,並私下問祥仔,這麼多年沒學法練功,請神咒語都還記得啊?祥仔笑而不語。但祥仔躺在病床上的兒子,卻是通情達意,替他父親解圍說:「有天橋之後,爸就不用扮神明囉!」
步出醫院,途中遇見久未謀面的村民阿海伯,言之鑿鑿地告訴我,今夏暑假,海上添了幾縷冤魂,死者皆為不諳水性的外來客與偷渡客,據說他們不是村民因而不受村裡五營兵將的庇護。
多年來,我負笈外地求學,已是半個異鄉人,五營神祇還會庇祐我嗎?
當我初次步上天橋,登高望著西濱公路整排亮燦燦的路燈光暉,在村口渙散著,深夜安謐平和的鄉村,村民早已安寢。我心靜氣閒地觀視靜夜的聚落,沒有祠室遮蔽的東營寨,露天的竹符與旗幟孤獨地立在橋下,雖得飽受日曬雨淋鳥屎狗尿,但已遠勝先前以一柱清香插在電線桿下作標記,裊裊上升的清煙,全被排氣管黑煙給吞噬。
夜空墨墨,連星月也陶然安睡懶得睜眼。童年的夢,伴隨擂鼓篩鑼的鼕鏘聲響、優美的聖歌與彌撒鈴聲悄隱在村界後方。我想起小六那年,一群小毛頭聚在村北溪溝呼呼哼鳴,一起劃十字聖號——「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門。」一起唱咒召神——「天清清、地靈靈、調請五營官將到壇前。」此時,五營的天兵神將已開始出外夜巡,祂們或許正忙著擒妖抓怪、驅邪壓煞呢!
我心中有種澄澈的平安感,走在回家的路上,撥電告知母親,我人已在村口,即將到家,請母親勿牽掛。
原載於7月9、10日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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