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成長的時代裡,大頭貼風潮鋪天蓋地而來,興起一波城市人對於攝影或者影像留念的根本性革命。大頭貼專門店佔地不用大,機檯排排站沿線切齊電話亭那樣方正,外殼或繪迷彩或取卡通人物入鏡或電閃或暗光,披著塊布簾徒露出簾下一小塊只窺見腳,那是看不見頭的影像年代,一切都在寸方中完成,無須移動,不用考慮距離遠近曝光與否和沖洗方式,小小空間裡哪裡都不去哪裡便都去了,設計一如太空艙封包似影像服務,震天響電子樂音中畫面出現倒數數字,空拍仰拍半身拍,鏡頭定定掛在那彷彿懸吊式潛水觀望鏡,那樣精細由時間的海域中定點探入,制式化如採樣永遠擷取那一刻。
人物身後是藍幕黑幕,背景事後合成要淺草橋雷門要富士山點選便搞定,接著押花選邊挑欄框,色筆碰觸螢幕點下完成鈕,機檯旁簾布這樣一掀一站,外頭等待五分鐘影像便熱燒燒從機器小窗口直掉出來。沒有多餘的空間,畫面裡永遠那麼喧嘩顏色疊著顏色背景壓著背景,入鏡者大頭挨著大頭靠,像是兩顆懸浮的汽球,這樣飄啊飄,實在是因為大頭貼裡大頭太大而空間如此小,失去了景深,連唯一可作為時光探測標準的大頭,都能依靠機器技術美白修皺紋或誇張的添上大鬍子落腮鬍,這麼說來,大頭貼簡直像是這個年代集體輪廓的顯像,它同時見證存在與消亡,一邊以其便利性和高速生產攔截時間,卻又忍不住使內中停下的時間產生扭曲與質變,大頭貼上人物圖像越加清楚似若時間在鏡頭逼問下坦然的自白,越有可能是一則經過修改變造的謊言。
大頭貼風潮正盛的時候,因應都市文化集體創作與轉述的現象,便也似模似樣有了關於大頭貼的都市傳奇。大頭貼族之間彼此流傳,某一種機型的大頭貼機檯如果選擇大眼凱蒂貓作為背景,出來後的大頭貼上凱蒂貓會沒有眼睛喔!若是拍到這樣的大頭貼便會招致不幸。謠傳若藤蔓延行,大頭貼族反而以獵奇的心態,認真追逐貓臉軟白卻無眼無瞳的奇異大頭貼來。
也許真的可能有,但也有可能是一依靠電波、網路轉寄、 BBS或口耳相傳這些流傳媒介,構築於流言和集體創造撰述中其實並不存在的大頭貼。它是大頭貼文明發展的極致,在空曠的背景之後添上虛構的光度,人們七嘴八舌於言說之外框上你加一筆我勾一畫,結合對科技背後隱伏的不詳和神秘,成就出這樣連實體都看不見,眾人卻彷彿親歷見聞的虛擬事件。
我便擁有一本專門貼大頭貼的收集簿,裡面的大頭貼也是流動的,大頭貼既是照片又是貼紙,那裡面我和友人們全都擠在一個個框框中,世界動了背景變化,然後有人進來又離去,剩下一紙紙可供撕貼的人際關係。
正如同大頭貼族樂此不疲追蹤那無眼的凱蒂貓,我們對拍攝大頭貼這檔事毫無抵抗力,上影上癮,將大頭貼收集本裡頭每一張大頭貼停止的瞬刻累積起來,那裡頭的時間量洶湧就要突破紙頁,時間的獵手戰績輝煌,但我們永遠不能饜足。
究竟缺少什麼呢?似乎收集冊裡,永遠少了那麼張關鍵性的大頭貼。
後來我才明白了。若我著迷大頭貼,並非為了它的量產速度和功能性而滿足,反而是在以大頭貼留下影像這件事的背後,那對「時間」無可遏抑的追念與恐懼,使我夜夜癡迷浪游在那些發光的機檯中,掀開簾布,彷彿無眼的凱蒂貓對那明明存在卻不察的「另一位」,焦急又害羞詢問,「時間時間你還在否?」
本文刊於 2005-07-10 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