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記得您了。上校。
距離您前一次的校閱又過了許久。說來也許慚愧，至今我仍然浪蕩在盆地四周，滿褲子破孔牽絲，衣服拉出長長衫襬，頭髮終年維持一種金屬的顏色而內裡悉數壞死根根莖蔓分岔，以一種游擊隊到處流竄的姿態漫游城市之中。
我親愛的上校，遇見您的那段日子，正好是我人生在脫離學校階段後，少數有機會接觸所謂制度或著社會規範的時間，那是我生命中僅有的一段打工歲月，雖然後來我才明瞭，人生哪一件事情不是像打工，我們終將只是參與並且離去。
我想那真是最適合我的工作也說不定。我的打工內容便是這樣鎮日浪蕩於街道上，像趕赴一場嘉年華或不斷交換舞伴的鄉間舞會，不需打卡無人監工，沒有時間限制或職場規範，甚至連工作規定的制服都不定，事實上公司要我們盡量打扮得華誇些時尚些，像一隻從動物園脫逃的孔雀張著修飾過的雀羽，走在洗街車橫行的盆地街道上。在您的那個年代我們被稱為星探，但我們不再是您印象中的中年大叔穿著風衣苦著臉遞名片，滿口胡話只為了把未經世事的小女孩騙上床，像這樣樸素的說謊者大概已經絕跡，城市裡多的是像我們這樣，明星工業的副產品，巨星生產業運輸線上的第一道程序關卡，因應那一陣子初初流行的偶像劇拍攝風潮和模特兒成名旋風，我們只消拿著問卷基本資料單，在城市的鬧區瞎走著，遇見穿著時尚的男女便追上去死纏爛打請他們留下基本資料，然後成疊成疊將填滿他們夢想的資料單送回公司，彷彿是股票仲介或是保險員，不同的是，我們處理的是單純的身高體重數字，將面部顱骨鼻眼耳唇排列組合，篩檢後呈報上去。
那段日子，我總覺得非常疲憊，倒不是因為工作難做，而是，這一切實在太簡單了。制式化的推銷辭令，同學您好我是XX經紀公司，欸，最近那個很紅的誰誰誰就是我們公司旗下藝人，是這樣的，我們正在尋找新人，我覺得您適合……諸如此類，我走在人潮來去的鬧區街頭，沒有任何堅持，審美觀在要求業績的企圖心下消失殆盡，事實上我不記得任何人的臉，我不知道誰將成為什麼而誰未來是什麼，我只是一個洗資料者、一個媒介、宣傳單上的活看板、三明治人，我們穿得如此時尚而引人側目，操著親切的笑容和不著邊際的對話，而內心只是想要有更多人看著我們，願意相信我們是亮麗的，是將他們帶向鑲滿彩燈碎鑽舞台的第一道階梯，天知道我們只是出來打打零工，衣服是地攤水貨且回家只看日劇韓劇，對於未來，我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永遠不可能給你更多。
我在那個時候遇見您，上校。至今我仍然覺得抱歉，您一襲西裝站在鬧區街頭，腰桿挺直彷彿仍在站崗哨，你顧盼昂首似乎正在校閱人群，並對我說起您的軍旅生涯。是國家負了我！您這樣說，我點點頭聽了，一心只注意來往的年輕男女，也許我那時真的是為了衝業績昏了頭吧！我已然忘記我那時承諾或者為您塑造了怎樣光明宏大的遠景，（軍教片二度風行？鄉土劇缺少中生代演員？軍人角色看俏水漲船高？）一如風燭殘年十指枯乾的老阿伯半哄半脅迫早嫁的女孩褪下衣衫，您留下資料成為我業績的一部分，也許那之後您的一切紀錄將成為公司倉庫角落廢紙待回收，但我之後每每遇見您，您總是問，有結果了嗎什麼時候可以面試？我只能千篇一律的回答你靜待公司聯絡。
而沒有人打電話給上校。
那之後，有一天，我從街頭無數浮沉的面孔中轉身，忽然覺得倦了便不再作，離開是如此輕易。但當我浪游在這陰雨的城市久了，偶爾失了方向徬徨佇立街頭，我總想起您，想起這顛顛倒倒充滿蜜語和期待如同架空樓閣的一生。我發現，我多麼羨慕您，相較於您明確的愛與恨，我的游擊人生縱然有那麼幾次填彈拉保險桿，依然次次打空無的放矢。
而最悲傷的是，我不知道，是□□負了我。
本文刊於 2005-06-12 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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