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塞入包包中（如同把「手機」二字及其衍生之言語泛泛懸置於括號裡），妳將回到現實世界的文本……比方說未隔幾天前的一次星期五晚餐約會，妳太準時了，以至於餐廳廊道外全看不見他的蹤跡，起初，妳絲毫不感覺著急的挑了靠大街好近的白千層樹下來度過等待時光漫漫，卻碰巧推來偌大一台煎烙餅攤子，老闆手腳章魚似的八爪活絡，把人通通挨擠到沒有立足點的邊角。好不甘願妳退回窄窄騎樓裡，那擺置了皮箱式衣飾販賣忒多家，和往來無休止的人，和寵物狗兒。風輕吹，白花絮紛紛落下在水溝蓋上，妳忍不住踮起腳來望向盡頭處那濛濛灰的夏日車塵，痴心盼望下一輛是他的車。
（不許撥打問：「你現在到哪裡呀？」）
（不許鍵入遊戲機玩吃角子老虎）
（不許上網、照相和外接記憶卡，好質疑這隻手機是否加裝防毒軟件）
（更不許開始清理廢簡訊，因手機塞入包包裡了）
掉入意外的孤獨中，妳力行等待的義務。也許蹲踞書報攤前翻撿一趟，或沿大街晃去，饒有興味盯看櫥窗裡的蛋糕和咖哩飯模型云云，然就此走遠了他可能找不到妳，且這城市停車大不易、單向道又如此之繁複。
（手機，幾乎跳躍括號外了！早習慣在會議結束，兼下班後精神疲乏而不願耗氣力尋覓之時，拿出手機；當徘徊街店，而揣測不著他是遇上大塞車或是公務纏身，也拿出手機，無論下一步動作為何？）好遲疑的妳決定不了是否該離開這窄仄地、該填充這空白時光，反正手機鈴聲會響起。
通訊時代的戀人啊！游移不定的距離已成為你們日常的秩序，因太便利了關於交談這事兒，無論是夜半撒嬌、午後懶骨頭的窩住沙發看影片、辦公室偷閒、歡樂過後及緊隨而來的頹喪之際，你們總也纏綿話語，奢侈地交談，並藉由告訴今日又去哪裡又吃哪道菜而形構的後現代甜蜜美學，甚至在爭吵互不退讓的時刻，仍堅持不關機，或許當每月月初咋舌翻閱通話帳單的那瞬間，你們真以為愛情畢竟存在過。
（一直轉入語音信箱搞什麼嘛）
（人在哪裡？手機左右撥不通）
（進機艙得關機囉，到紐約再轉漫遊通話）
（為什麼講兩句後就一語不發）
（今天沒特別事發生嘛）
（那你為什麼打手機給我）
（是妳叫我回家立刻通話聯絡啊）
（……靜默，電磁波沿你們腦袋小細胞組織侵入，然後，幅射開來）
或許在某幾次地覆天翻工作而不赴約會的週末，你們憑記憶指認妳的眉睫他的唇吻和酣睡片刻濃濃的呼吸聲，而手機就是貼身物，他接聽妳的呢喃妳收羅他的嗤嗤笑話，踩著語言的影子前進，思考與行動的根莖盤繞在修辭末梢，太軟膩了耳朵竟成為新世紀的性感帶。
難道是感情太穩定了，所以眼見著語言蔓延蔓生的你們竟如彳亍在瓦礫廢土堆上的荒涼人，哪像一對曾雙頰互埋頸項間誓約愛到很久很久以後的戀人。
（等我，一定到。）手機耗盡電池前他這樣說。
時間還早呢。妳於是慢吞吞走向另一株也靠大街也有兩三行人在那徘躂的白千層樹下，從包包裡抓出手機來，輕輕按下鍵盤，嘟……（您撥的號碼未開機）。
本文刊於 2005-06-08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女聲勢力〉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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