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那一刻,淑卿以為自己看見一張陌生人的臉。
茶色玻璃霧氣漫漶,水漬斑斑的窗面上,倒映出醫院病房慘綠的燈光。那張臉,漂在濛濛的光影裡,模糊,碎破,深深淺淺的線條與色塊,像氤氳水塘裡的一縷幽魂。
一張虛弱無助的女人的臉。
她倦極了。只記得護士笑盈盈走來,感覺眼前一黑,便又在儀器的滴答聲中,墜入了深深的夢眠裡。
* * *
她聽見有人哭泣。
拉開窗簾,幾朵烏雲在天邊聚成一團鼠色的陰霾。
花園裡,一位婦人坐在石椅上哭泣著,嚎啕聲像水波漣漪,晃動著空氣。
一個老人在輪椅上發呆。還有一個拄著柺杖的青年,一顛一跛地在風中踽行著。
春天的腳步剛到,台北的路樹紛紛抽換新芽了。她感覺到綠葉在料峭的春寒裡微微顫抖。
她貪婪地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像溺水的人剛被救上了岸,還陷在劫後重生的恍惚裡。
有一瞬間,她感覺彷彿有股微弱的聲音,在她體內喧騰著:像心室擠壓心房,或是瓣膜與瓣膜相互磨合的聲響。有時候,又宛如數萬滴血液在血管裡競相喧嘩。
混沌的意識裡,她彷彿聽見遠方有一個人,正聲嘶力竭地哭泣著。
* * *
醫師說手術相當成功,再觀察幾週就可以出院。
胡安送他離開時也走了,留下婆婆和滿室的靜默。
她看見婆婆在窗口盹著了。銀白的髮絲在陽光下輕晃著,擦出一點一點的小金星。
一整天,她們倆說不上幾句話。
胡安醫院的工作太忙,這幾天,都是婆婆來照顧她的。
然而淑卿知道,婆婆對她其實是有心結的。光是不生小孩這件事,私底下不知道怨過多少回了;更遑論她發表的那些言論。
胡安家族是典型的醫生世家,傳統、保守,偏偏又都是敦厚的人。
唯有她這個媳婦,是徹底地背離了。
她知道婆婆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那些話,明著是稱許;背地裡,卻隱含著譏諷的意味。
剛進胡安家時,婆婆是怎麼將她捧在手心的?吃飯或購物,總要先問她的意見,家中大小事務也全由她定奪。
婆婆那笑文文的表情,在純厚的臉上發著光,逢人便讚:「大學教授呢!」
才幾年,一切都變了……
這些年來,維繫她們的不再是親情。習慣和安穩而已。
她知道那是一種忍受──而非欣然接納。就像她,得忍受另一顆心臟住進她的身體。
* * *
一大早,幾個學生就來看她。
因為淑卿的手術,她們的論文都有點落後了。她請學生把報告留下,又簡單交代幾個方向,就催她們走。
一整天,她的心思都繞在欣慧身上。
以前,她一直沒注意到,那個她視如己出的學生,竟出落得這般亭亭玉立。
欣慧穿著一襲連身長紗裙,頸部的地方用一圈蕾絲綴起來,襯得那秀色的臉龐更加地閃亮動人。
她直勾勾望著欣慧修長的身體和細緻的腳踝,二根茭白的玉腿走動時,荷葉的裙擺湧動如波浪。尤其腳下那雙涼鞋,在奔湧的浪花裡若隱若現,像粼粼海面上夕陽的金芒。
撲鼻而來的一股青春的潮騷。
淑卿彷彿看見自己年輕時的身影。現在,才跨入中年,她已經聞到身體腐朽的味道。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胡安偷瞅著欣慧的眼神,賊溜溜的,像個貪饞的餓鬼。
她翻開學生的論文稿,零零落落的字句,裡頭的術語都是她熟悉的;然而此刻讀來,卻變得索然無味。
從窗口望出去,夕陽照在對面國家音樂廳的琉璃瓦上,閃燦著鬱鬱的流光。
她看見坐輪椅的老人雙手撐住花台,奮力想起身。那細瘦的腳在風中顫抖著,佝僂的身子卻僵在半空中。
她聽見呼吸凝住的聲音。
心肌梗塞被送進醫院時,她曾以為生命之流從此凝滯了。
那天上課時,她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心痛如絞,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經歷了按摩、插管、電擊等治療,總算從生死關頭救了回來。
現在,那些文字再不能激起她的熱情了;畢竟,在死神的凝視下,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
* * *
她開始做夢。夢裡,淑卿經常感覺到另一種心思。
渾沌、模糊的夢。醒來時經常令她暈眩。
她夢見欣慧移植器官給她。
欣慧躺在手術台上,全身用綠色床單裹著,只露出一隻白皙無瑕的玉手,和腳底下一雙紅鞋子。
胡安則在旁邊看著,依舊是那副貪饞的表情。
醫師用手術刀劃開欣慧的肌膚,一件一件取出器官。肝、胃、脾、腎、肺……然後,細細植入自己的身體。
淑卿瞥見自己心電圖上,那平直如湖水的心音。滴答─滴答……
那紅鞋的殘像依稀如平野的夕照,在夢境裡閃耀著。
最後一道手續讓她的心湖晃漾起來。
那年輕、充滿彈性的皮膚貼在她的臉時,慢慢浮現的,一幅秀麗的五官。 屬於她的青春姣美的面孔。但她卻發現獨獨漏掉一顆心臟。
驚恐中,她彷彿又聽見氤氳水塘裡,有一個人,正聲嘶力竭地哭泣著。
* * *
一整天,淑卿都覺得想吐。
也許是抗排斥藥的副作用,她經常覺得昏昏欲睡。
走進浴室時,鏡子裡,她不經意瞥見自己的臉。虛胖,浮腫,圓團團的一張臉,失去了往日的銳氣與俐落。
她甚至發現身材也走樣了,像個新孕的婦人。
胡安安慰她說,這是正常現象。
他微挺著肚子,站在門口,模糊的車聲從夕照裡滲透進來,胡安沉鬱的身形像一尊無聲的雕塑。淑卿覺得那背影變得好陌生。
留學國外時,淑卿也曾病過,她患了扁桃腺炎,一張臉腫成了發酵的麵團。胡安放下研究所的功課,不眠不休地照顧著她。
那天傍晚,胡安跪在她的床頭盹著了,夕照的餘暉拓出他偉岸的身廓,淑卿看見斗大的汗珠懸在他的臉上,閃閃發光。
她一直都記得,那枕著手臂,安睡如嬰兒的一張臉。
現在,胡安整天待在醫院和實驗室裡,她則到處趕會議和演講,連在一起吃頓飯都屬難得了。
天色逐漸昏暗,彩霞被漂浮的烏雲蠶食,變得肢離破碎。她望著窗上的倒影發呆。
背景裡,入夜的城市,燈火一顆一顆亮了起來。那殘破、模糊的倒影,被天光拓得好遠好遠,像漂在氤氳的水塘上。
好久好久,她興起了一種幻覺。
她覺得鏡裡那人,並不是她。
* * *
昨夜,她又在睡夢中哭泣了。
「不要啊!」夢中她這樣喊著,像被奪走了甚麼重要的東西。
「前幾天,護士又發現妳夢遊了。」婆婆悄聲告訴她。
遲遲的陽光穿透窗櫺,投影在醫院的白牆上,迷迷濛如夢之出口。
淑卿睜大眼,不敢置信。
她的確做了夢。她夢見一個嬰兒,從她的胸口裡鑽出來,紅撲撲的小臉縐在一起,哭成一只紅柿子。
那嬰孩,一離開她的身體就爬得無影無蹤。她跟在後頭一直追……
夢裡,她只聽到嬰孩的哭啼聲。
新婚不久,胡安牽著她的手,散步在校園古色古香的迴廊裡。春日靜好,月娘浮上樹梢,朦朧的夜色中隱約傳來一、兩聲孩童歡樂的笑語。胡安鼓足勇氣對她說:「生個小孩吧。」
她沉默了好久,突然把手甩開,掉頭離去。
之後,胡安就不再提了。
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裡,睡覺時胡安再也不敢碰她。
婚前,她和胡安有過協議。她不想讓孩子成為事業的羈絆。
直到心臟病的檢查報告出來時,醫師警告說,手術後再不適合生小孩了。
她並沒有哭,也不覺被奪走甚麼。
倒是那天在睡夢中,她發現婆婆端著牛奶站在她的面前。氳氤的熱霧模糊了那多皺的臉,彷彿也為她的眼蒙上一層淚光。她聽見婆婆喃喃自語說:「現在要生,大概也不行了吧。」
* * *
可以下床走動後,淑卿便經常到嬰兒房。
她夾在年輕的新科父母之中,隔著玻璃,望向保溫箱裡的紅嬰仔。看那一個個天使般的面孔,睜著黑靈靈的眼珠子,朝她笑。她自己也會不經意開懷起來。
往往,一整個下午就在這樣的傻笑中過了。
有時候學生來找,淑卿也無心理會。只有在看見欣慧雀躍走在人群裡時,才會突然感覺到遺落了甚麼。
手術那天,母親從鄉下趕來看她。那張飽受生活折磨的臉,那村婦的模樣,再度讓她受創。
她愚騃的母親,一生都受虐於殘暴的父親。記憶中最鮮明的畫面,總是母親抱著年幼的妹妹,哭哭啼啼地追喊著絕塵而去的父親……
她望向窗外,想起故鄉色彩斑斕的天空。晚風習習,她彷彿還能聽見芒草在風中擺盪的聲音。
胡安越走越遠的身形,在走廊盡頭,已被夕陽拖成一條長長的影子。欣慧的腳步,在閃燦的金芒裡耀動著,那雙鞋影又躍進了她的心底。撲通、撲通,跳著。
她想起了那顆心臟。
到底是誰給了她重生?
是某個死刑犯?還是哪個車禍意外的喪生者?是男?是女?是美?還是醜?
她突然有了一種渴望。她執意要找出,到底是誰,住在她的身體裡面。
* * *
林素琴,這個名字第一次進入她的生命。本來毫無意義的三個字,現在,時時刻刻囓咬著她。
淑卿因此經常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
前幾天,她死纏著胡安,逼迫他找出捐贈者的資料。
「不行!這是違反規定的。」胡安堅持拒絕。
但她比胡安更堅持。
「找不出來我心裡難受!」那天她心絞痛又犯了,高燒不退,夢裡她又聽到那哭泣的聲音。
胡安拗不過她,動用醫院的關係,給了她一個名字和一串地址。
「到此為止吧,這樣做已經違反醫學倫理了。」
她望著胡安不安的眼瞳,覺得那裡面的靈魂離她好遠。
她記得好久好久以前,也曾在另一個男人眼中見過這樣的神情。
那年出國前,她和仁傑坐在河堤的夜色裡。迷濛的月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她的心也跟著晃漾的月影鼓蕩起來。仁傑吻了她微濕的眼,告訴她,他是獨子,家裡需要他傳宗接代。
淑卿沒有哭;反而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用理智克制一切。
就像現在,面對一顆陌生的心臟侵入她的身體,淑卿必須用理智說服自己: 終究只是一個生理器官罷了。
* * *
出院的隔天,淑卿趁著赴學校洽公之際,偷偷去找林素琴的住處。
沿著萬華鐵路街走進去,巷弄裡挨擠著幾間破陋的鐵皮房舍。潮濕的地面漫溢著垃圾的酸腐味,一間間洞開的門戶裡,透出點點昏暗的燈火。
她敲了門。廳堂裡走出一個赤膊的男人,惺忪的眼裡滿是疑惑的神情。
她同他問起了林素琴……
「可憐喔!」男人哀淒著臉。
她謊稱自己是來做學術調查的。男人絮絮叨叨說著,淑卿聽到隔壁哪裡的水聲一直在滴淌。
滴答─滴答。
站在漸漸昏暗的廳堂裡,她感受到一種相當奇特的氛圍。水漬斑斑的牆面,雜亂而擁擠的擺設,空氣裡隱隱一股剩菜剩飯的餿腐味。林素琴生活過的痕跡……她想起了嘉義布袋的老家。
三十八歲。沒有丈夫。獨立扶養兩個小孩。生活清苦。外出工作途中車禍喪生。死後火化。骨灰連同兩個孩子被她的哥哥接走……
黃昏的天際熾烈燃燒著,一輪紅日軟成了金湯,緩緩沉落在遠方的高樓之下。淑卿走在人潮雜沓的舊市街,一顆心隨著嘈嚷的車聲也糊成一團。
臨走前,男人促狹地說:「妳也知道吧,她是華西街寶斗里的……」
但她一直記得那水聲,滴答─滴答,像雨落入了水塘,激起的漣漪在她的血管裡喧騰著。
她覺得心口又痛了起來。
* * *
回到課室,淑卿的一顆心就安定下來了。
這座她辛辛苦苦構築起來的城堡。
仲春時節,校園裡的杜鵑正恣意綻放著,一團團艷紅粉白的花朵,像五彩繽紛的煙火。
她在教室內,看見欣慧和男友從窗外走過。銀鈴般的笑聲在靜謐的校園裡顯得格外刺耳,那雙身影在繽紛的煙火裡躍動著,輕靈如飛翔的彩雀。
前一年,欣慧曾哭著來找她。那一個剛強俐落的可人兒,輕易便被感情所擊垮了。她看著欣慧微腫的肚皮,一把無名火莫名地燒了起來。她無法原諒眼前這愚蠢的女孩,更無法忍受這種挫敗。她堅持欣慧應該拿掉孩子。
她想起大學時期也曾迷失過。她喜歡裝扮自己,假裝出一顰一笑惹人憐愛的樣子;她渴望男同學盯著她時,那種垂涎的眼神。
尤其是當她依偎在仁傑身旁時,頓覺自己就像個嬌貴的公主。
但後來,她意識到那正是她的弱點。她怕自己像《紅菱艷》裡的那個小女孩,一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了。
她覺得應該找時間再和欣慧談談。
淑卿將心思拉回課室,繼續談論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雙面薇若妮卡》裡,法國和波蘭兩個長相相似的女人,有著奇異心靈相通的能力。
「那是女性身體之外,特有的神秘、纖細的質素……」
看著台下同學如癡如醉的表情,一顆顆深邃的眼瞳裡,閃爍著渴盼知識的靈光。有一瞬間,她語塞了,突然意識到甚麼。
像華麗的宮殿頓時傾蹋了,露出頹圮的樑柱。
她又聽到一種聲音。淒切、嗚咽的回音,像源自深海的電波,慢慢從心底深處鼓盪上來。
淑卿緊緊摀住胸口,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課室。
* * *
車子在公路上疾馳著。
前方是毫無止境的一片平野,車窗外,嘉南平原的落日懸在地平線上,躍動如一枚碩大的紅心。
昨夜在床上,胡安強趴上她的身子。
胡安鼻裡噴著濁氣,朝她脖耳之間摩蹭著,那雙手,則在她身上胡亂摸索。她回應著,扥住胡安肥胖的身軀,感覺胸口熱熱地燃燒。那遺忘已久的騷動和觸感,讓她不由得呻吟了起來。
昏暗的燈光裡,胡安的身形在牆上拓出一團龐大的陰影。灼灼的目光在暗室裡閃爍著,他的動作因過度興奮而顯得僵硬。她被那強力的舉動給嚇著了,一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
最後她捻亮了燈,拒絕了胡安的要求。
她渴望和胡安談談林素琴。
然而,胡安撇過身去,再也不言不語……
隔天,淑卿向學校告了假,便開車直下嘉義。
她攤開那天尋訪林素琴的筆記,上頭還沾著黃黃的一片水漬。現在,她開著車,彷彿還可以聽見那滴水聲,正滴答─滴答地迴盪著。
赤膊男人說,據說她是嘉義人,至於她的骨灰葬在哪裡,就沒人知道了。
林素琴,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她為何要離開家鄉?又為何淪落到寧願出賣身體,以公娼為業?……
車子拐入縣道,夕陽已經沉到地平面下,天邊只剩一抹殘霞。
道路兩旁,一池一池的漁塭沿著大地鋪展開來,水車「啪噠─啪噠」地轉著,濺起如噴泉般的水花。晃漾的水塘上,倒映著澄澄閃亮的波光。
漁塭,水車,橙紅的落日。越來越熟悉的風景。
她竟然開回了自己的故鄉。 (上)待續...
(刊於 野葡萄文學誌,2005.5月號 –小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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