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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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與青春，是兩隻近親的獸。一隻年老巨大，一隻善變無情。

我旋轉開鈕蓋，倒出標示著「三個月見效」的乳狀洗髮精，讓洗髮精在手中搓揉出白色泡沫，再往頭頂上抹去，用指腹來回按摩。我把所有清潔頭髮的步驟，一再地演練，絲毫不敢馬虎，亦不敢跳躍過哪個細節，深怕步驟不對，防禦工事出了缺口，讓時間與青春兩隻獸有隙縫竄出跑入發威，在我頂上啃咬挖掘一番，留下另一窪的地中海，就糟了。

與其他男人同樣，我不可避免地面臨到這樣的困難處境。眼見父親頭頂著的那池地中海，隨歲月不斷飄移並擴散到哥哥頂上疆域而來，我實在擔心哪天那片失去青春的海域會隨時間波潮，將朝前中年期的我拍打過來。畢竟，「滿腹經綸」大肚腩與「聰明絕頂」髮禿貌，是男人步入老態的兩盞警示燈；其中大肚腩無論如何是可以用飲食與運動來壓制，但男人若是禿了頭，就像是房子外表得了壁癌，怎麼看，怎麼難過，既礙眼又傷自尊。

而每次洗澡時，旋開各式洗髮精鈕蓋，就是我對抗時間與青春這兩頭難纏獸的時刻，也是我防禦起前中年期危機的時候。

那些在浴室層架上瓶瓶罐罐的青春不老秘方，色彩繽紛地罐裝在各式容器裡，並且陳列在商品架上，被我逐一比對買了下來。本來，金牛座的我，對產品上標示的宣傳文字，常嗤之以鼻，對於產品資訊更毫無興趣可言。但為抓緊青春烏黑濃密的尾巴，我不得不讓何首烏、生薑、辣椒，以及林林總總標榜自然配方、漢方、最新科技等的洗髮資訊產品，整齊長滿排列在我知識系譜之中，並且常瀏漣在那些連鎖藥品化妝商店的商品架上翻閱資料，找尋真正能讓青春烏黑濃密的產品。我得承認，我防堵青春流逝的作法，其實是消極的，僅能單憑信任廠商一方說詞。「三個月見效，無效退費。」只是三個月後，產品大概也用完，我實在無顏拿著空罐去向廠商索賠，況且產品外包裝盒某個角落總有印上「產品因個人體質不同，效果不一」的字樣。最後，我總還是接受廠商的說詞，一定是我體質不合適本產品，才無效，產品沒問題，起碼我沒洗成禿頭。

這樣地單打獨鬥對抗這兩隻近親的獸，家族成員中沒人可供討論及參考，因為只要是男性，頂上風光全遺傳地印記上了地中海標記；朋友圈中，好似沒人在意這事。毛髮多的，他會得了便宜還賣乖地說，天生麗質，那是沒辦法的事；毛髮少的，我更不好提及，有時還得矇著良心說，您看起來「面子越來越大」。

這樣的遠征軍，只有我一名兵。

旋緊蓮蓬頭開關，這次攻防戰，暫且休兵。朋友聽我描述洗澡的情緒，傻眼地看著我與青春上演一場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他十分不解地說：「洗澡，是一天最放鬆時刻，應該要點上精油，完全浸泡在充滿泡泡的浴缸中，讓身體與水好好密合，而不是把水當成砲彈或法器，拿來對付時間與青春這兩隻妖魔鬼怪。」我真是太緊張了嗎？我搔搔頭髮，哇，手中出現三根落髮………。


※刊載於《中華日報》2005/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