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淑卿就聞到煎虱目魚的香味。
母親在廚房忙著,她看見桌上擺滿了飯菜和補品。淑卿從身後喊了母親,熟悉的聲響在無人的廳堂裡迴盪著,她依稀聽到童年的回音。
小時候她最愛吃虱目魚。母親經常開玩笑說,她的個性就像虱目魚,外表滑嫩肥美,內裡多刺。
現在,幾個姊妹都嫁人了,獨留母親一人守著老厝。
老厝真老了,油漆剝落的牆上,留下斑斑水漬。潮濕的地面雜雜促促擺著母親撿回來的物件,變得異常擁擠。她聽見廚房地面傳來斷斷續續的水聲,滴滴─答答,像有人忘了關水龍頭。
她遞了盤子給正在煎魚的母親,母女倆就這樣無聲地忙碌著。
屋外,水車聲「啪噠─啪噠」響著一種輕快的節奏。望著母親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她又想起了那缺席的父親。當年母親抱著年幼的妹妹,哭哭啼啼地追喊著的背影……那不負責任的父親,總是一甩腳,就把母親拋在地上。
她一直想問母親:這段時間,她帶著幾個小孩,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
而她終究沒說出口,只和母親絮叨著病後瑣碎的雜務……
談到身體和孩子,母親又把老掉牙的話題拿出來,她蹙著眉,縐了縐那張溝渠縱橫的臉,嘆息說:「查某人命!終究要做別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她瞥見窗外遠遠地,有芒草在風中飄搖著。
那一刻,她又想起了林素琴。
* * *
飯後,淑卿躺在臥室假寐。午後的陽光從紗窗斜篩進來,書桌上灑滿了燦燦亮亮的光點。
金黃的光點慢慢攀上桌上的相框。照片中的少女,穿著雪白的天鵝羽衣,正對鏡頭燦爛地笑著。那舞動的身姿被時光凍結了,腳底下那雙紅舞鞋卻宛如一對飛翔的精靈。
閉上眼,她彷彿還可以聞到當時的氣味。那翩翩飛揚的紅鞋又躍進了她的心底,撲通、撲通,跳著。
母親的話,還在她的心頭縈繞。
那天散步時,胡安也說過同樣的話。
胡安牽著她的手,腳底下踩著紊亂的步伐。他把地上的枯葉踢得窣窣作響,靦腆地說:「過去的事忘了吧。」
忘了吧……她抬起頭,望著被樹葉遮蔽的殘破的月娘,霎時失去往日的強悍與銳利。
她和林素琴都是殘缺的女人。她成不了母親;林素琴只是男人慾望的對象,卻成不了別人的妻子。
她也成不了仁傑妻子。
大學那幾年,她經常和同好坐在研究社裡談女權,寫文章批判男人,心裡面卻老縈繞著他的身影。
唯有有才華者才能令她折服。他那縱情的文筆,瀟灑的風采,深深吸引著她。然而,仁傑太過高傲。她必須比他高傲。
出國前,仁傑要求她放棄學業,把孩子生下。
淑卿並沒有哭。她到醫院把孩子拿掉,用行動證明了她的堅持。
* * *
黃昏時分,她到漁塭看母親網魚。
夕陽染紅了天際,倒影浮在水塘上,耀動如一只大銅盤。
淑卿站在土徑上,讓曠野的風恣意翻捲著她的衣袂。母親勞作的身影,漸漸縮成暮色裡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她望著腳下隆起的土丘,靜靜地伏在滄茫的水邊,宛若一坏黃土。
二十年了。她那未成形的孩子如今葬在哪裡?
(婆婆淌著淚說:「就算現在要生,大概也不行了吧。」……)
風在耳邊呼嚎著。她彷彿聽到嬰兒哭泣的聲音,嚶嚶嗚嗚,從她的心底鑽爬上來,慢慢又變成了女人的啜泣。
她反對和鄙視的那些女人。
她揣想林素琴的面容,模糊的殘影中,那滄桑的眼神,竟奇異地混合了母親的純樸和風韻猶存的性感。
她感覺體內某些尚未成形的部份,隨著心臟的跳動,共振似地被挑動起來。
全變了。原本以為自己從此再也無法撼動,才幾年,一切都變了。
她感覺心口又疼痛起來,像千萬隻螞蟻團團囓咬著。
昨晚,她在屋內翻閱當年留給母親的論文。
終於,我們發現:女性沒有國家。我們有親人、朋友、情人,有不同的職業、階級和性取向,但是我們沒有國/家。我們在各個不屬於我們,不以我們為主體,卻以我們之名,用我們的身體,用我們的子宮,繁衍、延續子嗣香火的國/家中,不斷地進行著或明或暗的逃逸、叛離和出軌……
拒絕胡安的那晚,她聽見胡安跳下床,火紅著眼對她吼道:「先把妳自己搞定再說吧!」
她想起那次廢公娼的聽證會上,她被人群簇擁著,鎂光燈不斷在她面前閃爍。她被兩派人馬的拉扯和叫囂給震住了,一時腦中一片空白。場外哭喊聲震天價響,她的一顆心也被推到天際,久久都無法平息。
她忘了那天自己說些什麼,只記得那碎花盤帽遮掩下,一顆顆憤怒幽暗的眼神。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被刺穿,頓時頭暈目眩、心痛如絞,再也無法呼吸。
(胡安說:「先把妳自己搞定再說吧!」)
她想起過去她發表的那些論文、報紙上的文章,無數的演講和大聲疾呼……華麗而冰冷的文字遊戲。她聽見冰雪銷融的聲音。
暮色濃稠如湯。
霧氣漫漶的水塘裡,倒映著天光雲彩。模糊,破碎,一團深深淺淺的線條與色塊。
那天晚上,她在夢裡遇見了素未謀面的林素琴。
晃漾的水光中,又依稀變成了母親年輕的身影。
她聽見自己的心音擂動著,鼓譟如舞者踢踏。那游移不定的倒影,慢慢幻化成一襲雪白的羽衣……
她終於看見了小女孩。
那純真的少女,朝她燦爛地笑著,腳下的紅鞋,舞得像一對飛翔的精靈。
(刊於 野葡萄文學誌,2005.5月號 –小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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