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罩這樣穿太低了,再吊高一點,高一點……」專櫃小姐一隻手掌托起罩杯,另一隻手掌輕觸我的左胸往中央擠塞,似乎要彈躍一聲噗唧那樣。除糾正我彆扭穿法外,她還以慢動作撫推了上身的脂肪,讓肌膚與罩杯穩穩貼合,絕不洩露一絲絲破綻,丘壑神秘,風也許送出河流與花的氣息。
為探知我是否了解著裝技巧,她於是放手,只讓眼光停留在身體上,映襯出她臉頰喜悅神氣的表情,一種命令,或是權威感,以輕巧且喧嘩的姿態浮掠而來;我卻暗自咋舌,心虛,羞怯,沒敢多答應一聲,肌膚變得屍白僵硬,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我們困擁在小小的試衣間裡,大片鏡子與燈光相映,發散著時尚雜誌般的亮麗色澤,鬱鬱的,氣氛削磨了實物的稜角,一半兒美,一半兒魔鬼。
她站在我身後,一頭髮髻紮得毛毛的,胖壯的身軀,套著一件洗舊的大布衫,垮垮的,但胸部高聳,顯然豐美,像極了鄉土小說裡那些有著溫暖大胸脯的女人,專櫃小姐的時尚風情竟一點也沒有。她的嗓音細巧巧,不停搭聊著關於完美胸型的話題,並挑明了哪幾種款式挺舒服穿,自己也拿了兩件喲。然後,重新幫我穿上一件有著黑格花紋、肩帶是一條細細繞過脖子的,且不斷強調若配低領衣服穿將性感十足,雙手又順勢把我的背帶釦環鬆開,啪,再繃緊一格。
所謂完美,是一種概念吧,如滴涓的河、巍峨山嶽,以及老嫗的葉眉低垂似的胸袒,體現對歲月的謙卑。我把試穿的幾件稍微揀選後,交還她去預備同款內褲。等待空閑,我顧盼那架上繁多綺麗的內衣,疑似濃縮的青春,靜止的波濤。而她,不知何時已栽身到下排櫃子翻找,雙腳叉著地磚、手臂掖著幾套軟質衣褲,又轉頭忙不迭地打量我的臀部尺寸,左右逡巡,人,彷彿都單純得無所遁形,而被掌控在她奇異的預知當中。
2
「沒有亂拔眉毛吧!」她,美容院妹妹,叫妹妹,純粹為愛護她年紀小,高二生嘛,平日姊姊長姊姊短地呼喚我,一團火焰要撲燒過來似的親暱。但面對這嚴厲詢問,我約莫是帶點懺悔的,遂囁嚅解釋自己沒有「亂」拔,畢竟昨夜拔除左眉峰三根毛前,我可在梳妝檯前有過一番回返顧盼呢!
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撮著小小片的刮眉刀,鐵製的,鋒利極了。或許稚齡起即蹁躚在美容師媽媽的衣裾,如今她虎虎生風地揮舞那器械,以指頭勘查眉的脾性、顏色,和眉的想像,間或撫撥毛屑,一遍遍馴服皮孔,然後,似乎沉默了一千年,一種不←雜妒忌的美麗,在她的手中建立,創造的溫柔,不過如此。
有次遇見女子在紋眉,當妹妹啵啵啵啟動機器,每打三點,女子就激動尖叫「暫停」,擤一陣鼻涕,顯出無辜與軟弱。幾番囉←後,妹妹不再因女子尖叫而罷手,反將機器拽得緊緊往女子眉心打點、狂吼「忍耐一下就過去了!」,身體迸發出一股股銳不可擋的溽氣和大顆汗珠;而女子似受到虔誠力量的驅使,停止尖叫,只皺起眼皮,發出悶悶哼聲,使兩人之間增添一層微妙的聯繫。
牆上零星貼著女明星海報,妹妹喜歡品評誰的嘴怎樣眼眸怎樣鼻子又怎樣,並立即指出像誰那樣那樣才好看。我對美麗的公式不感興趣,直到驚見妹妹遞給我的鏡裡橫著陌生的眉,才低低嘟囔一聲。妹妹趕忙辯解新世紀流行細緻的弧形眉,且狀似魑魅地湊近我耳朵呢喃,姊姊眉毛太濃有威脅男生的可能喔……
關於眉毛的流言,影影綽綽,非常之曖昧,我不願意細聽,又有點相信,但似乎一旦相信就委屈了多年來建立的理性。張顧周圍,女子們額兒的弦月眉勾點眉白玉眉金刀眉紅色的褐色的灰黑色的眉,經過一撇一捺一鉤一頓,勁拔錦和,扭轉脈絡,所謂運勢都在妹妹掌中奔竄成了韻事。
3
美髮師掀開大頂蒸氣帽,往天花板推去,一邊撮捏頂上的頭髮,一邊將頭髮纏在兩手食指上,反覆進行拉緊縮放的動作,像是勾引孔竅裡的靈魂。
這一切我從鏡子裡看見。而她的長髮和肌膚都黑亮,瞳光灼灼然,對待頭髮的積極性格,似乎已超越鑑別的層次,正與頭髮進行神祕的交談。
鏡子裡的她不斷地變化方位,時而在左,時而在右,若是蹲踞到椅背後修剪脖頸上的毛髮,我就看不見她了,只有剪刀所發出的窸窣音聲逐漸傳入耳朵。
「打薄一點會比較自然。」她退一步後說,仔細打量著髮長,瞥見我手中抓著一本髮型型錄,遂戲謔笑稱「不可能剪得和圖片一樣啦!」
鄰座兩位婦女同時在上髮捲。助理慢條斯理地撮起一小束髮,稍稍梳平後上捲子,包裹一層油紙,再撮起一小束髮……慢慢的,慢慢的,助理的動作變得熟練、快速,整個頭像一棵擺明了不合節令的枯乾果樹,卻在咒語的籠罩中轟然冒出果粒。偶爾,美髮師走過來探視,挑揀幾個髮捲的位子,或對助理嚴格叮嚀後,換到另一個位子去招呼顧客。我觀察了一下,發現其中一人的髮捲排成橫式,密密麻麻地佔住整顆後腦杓,另一人的髮捲疏落有致地編結成斜式的,確定她們的髮型將有不同,突然覺得輕鬆多了,至少那兩位婦女不會在兩三小時後嫵媚撥弄髮絲的瞬間,發現美麗的複製品。
我的美髮師胳膊曲成兩張有力的大弓,一手揮動扁梳子,髮被爬梳為高低分明,一手閃動剪刀,先騰空一躍,再是喀嚓、喀嚓,厚厚的髮瞬間鑿出一個個浪漫斷層。先前已活得疲憊的髮,或將充滿了嶄新的生望。
肯定是專業的因素。但仍不免帶著訝異,奇怪她為什麼比我還認識我的髮?清楚髮的拙劣與驕傲?一定要將這個疑惑保留在心中,在無止盡的髮型變換中探究自己的極限。
4
像香水一般,對空揮灑了數滴後,氣味先是在空氣中游動開來,氣味與氣味相互排擠,而後慢慢消失,遠去,無影無蹤。所謂美,女神的天賦。女神的野心是她以最香軟的姿態,讓旁觀者陷入迷信卻自以為擺脫了醜狀。
專櫃小姐捏塑一對對乳房,妹妹修拔眉毛的忸忸怩怩,美髮師翻新那一頭頹喪的髮,連鎖復連鎖,女媧摶土而為人。
當女朋友多已將胸部團團固定上鋼圈、拉扯對方背部的「吊橋」彼此開玩笑時,我仍心滿意足地穿運動型內衣,蓄留著中性模樣的短髮,被誤認為小男孩亦不在乎。成長是進入一座蒸餾器,隨著熱能慢慢運轉,逐漸沸騰,腦海聚精會神地迸發一些奇妙的氣泡,陶陶然,成熟為一個人,或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
不知從哪天起,我開始走進美容商家。面對著好大一片鏡子,左右試照,身邊站立著的專櫃小姐、妹妹、美髮師云云被誤以為擁有女神法力的人,鏡子裡我們貼身聯比、串串相接,她們的雙手狀似親密地在我身體前後比畫招搖似乎施展出魔力,鏡子剎那間成為一顆超級水晶球,映照出絢爛的未來。
但在這個神與巫不分的年代,我真懷疑她們究竟是我的女神或女巫?她們不斷不斷地說:變漂亮囉!……語言聽來恍惚飄渺,卻又極為懇切,一遍又一遍,如同預言,使美麗墮落為角頭間的競爭勢力。
該如何證成漂亮的命題?年紀增長,我失去了浪慢情懷,懶得堅持曾經想成為的模樣,反倒在瑣瑣屑屑打扮中,在親友們稱讚妳女大十八變的口沫中,身心逐漸放鬆,冒出小小的歡喜與憂鬱,這就是形式改變內容吧。美麗的本身不是錯誤,然在與其洶湧對望的時刻,能否擺脫所謂「眼光」的狡黠臉譜?
珊卓布拉克說:「我們心中都有一個小女巫(practical magic)。」聽來雖像是一句濫情的台詞,但是否偶爾要古怪傲慢地相信一下下?如此,我遁跡女伴圈圈時,則能理解那紋眉的女子所默默忍受的一切苦痛,且當鄰座兩位婦人摘掉蒸氣帽時,也可不帶質疑地讚美她們變漂亮囉!……
本文刊於 -2005-04-15-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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