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童年的捉迷藏遊戲嗎?那個一群人在街頭巷弄裡玩耍的、關於「空間與追逐」的遊戲。你被黑布矇住了眼睛,黑暗裡摸索著友朋的方位。嘻笑聲、腳步聲與濃重的呼吸聲像一群頑皮的精靈,偷偷踅到你的耳邊呵癢,你敏銳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覺那衣袂在風中飄揚,和汗水在空氣裡蒸騰的騷躁味。同伴們就在你身邊;可你偏偏抓不到。那伸手可及的距離彷彿如此接近;卻又在他們移身錯位的瞬間變得異常地遙遠,好像所有的事物一經時地移轉之後,就會變得飄忽而不可捉摸起來。
或者,你也該玩過象棋遊戲吧。那只負戟過河的卒子,在離開自己的領地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了;就如同那不可違逆的物理定則:「牽引力的大小永遠和距離的平方成反比」,任憑你再怎樣掙扎、回首,卻也只能像漩渦裡的一根浮木,繼續在陌生的敵營裡隨波逐流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世界因著你視線的高度而逐漸寬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隨著身體的膨脹而逐漸放大、改變。比如說,餐桌上父母的位置、阿姨們捏你臉頰時的觸感、鄰居叔伯們問候的語調;還有那個童年時期曾令你心儀的女子。時間在你腦幹擠出一絲絲縐褶,距離卻神奇地令它們變了顏色。你明明還清楚記得,當時你們曾站在窗口互傳紙條,絮絮叨叨如一對親密的戀人;然而如今,你和她在路上擦身而過,那冷若冰霜的表情、橫在其間沈默而無聲的張力,彷彿你們是兩顆不相干的恆星,中間隔了億萬光年那般地遙遠。
又比如說,你應該還記得手指在信紙上摩挲的那種感覺吧。年少濃郁的情感,順著筆尖暈染開來,一筆一劃,有如藝術家雕刻時那般地虔誠。汗漬、墨汁和發潮的信紙在暖洋燈火下蒸煮出一縷記憶的醇香,你輕輕念著,彷彿還能從上一封信裡感覺對方手掌的餘溫。那些熟悉的臉孔,曾在你生命的版圖裡烙下一顆顆鮮明的印記。而今,你蜷在回憶的燈火下,將那串長長的問候,折疊成一紙薄薄的相思,寄過去傾訴心頭的眷戀;不意卻像一隻遇劫的信鴿,從此消失在某個未知時空的角落。你焦急著、等待著;埋怨而沮喪,所有的猜疑都因距離的阻隔,放大成一條難以踰越的鴻溝,並隨著時間的催化,在你心頭留下一道淺淺的裂痕。
都說電話的發明,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給拉近了。曾經,必須面對面接收的聲音,被科技神奇地轉化成電子訊號,上天下海,傳遞到世界的每個角落;於是,空間的觀念瓦解了,距離不再只是點與點之間單純的連結;透過那繁複如織的電話網絡,你以為從此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街道、城市和門楣的阻隔,親近你喜愛的人們;不料,卻在家中裝了第一支電話之後,那些經常往來的親戚、騎著腳踏車來拜訪的師長、友伴,彷彿一夕之間,都被吞沒在海潮一般的鈴聲之中,只留下電話線那頭如古井般空洞的迴音,還陰魂不散地提醒你現實的距離。
就像現在,你早已習慣把人名自動解譯成電話號碼,當成私有的收藏,彷彿那七或八碼的數字排序裡,便包含了他所有的身分、職業與親疏關係。當你審度那串符碼的同時,對數字的喜好以及熟悉的程度,彷彿也奇妙地決定了你們彼此之間的距離。
又比如說,你也許還記得有一陣子相當流行的「B.B.CALL」吧。小小的機子懸在褲腰間,和空中穿梭的電波織就一張密密的羅網,彷彿每個人身上都綁著一根無形的絲線,只待輕輕一拉,便可迅速召回。那清脆嘹亮的叫聲,一度將你拉回遙遠的童年時代,追憶起母親殷切的呼喚;彷彿貪玩的你又在叢林裡迷失了,而那焦躁的聲音就如同母親急切的呼喊,時時刻刻為你指引著家的方向。
然而,當你走在大街小巷,聽見那刺耳的叫聲此起彼落,像哪裡傳來的魔咒,逼得每個人下意識都要摸摸腰際,低下頭來細細察看;那急切而熱中的表情,便宛如一群隨時隨地靜候召喚的奴僕,正用手鐐、腳銬將彼此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殷殷等待上天的神諭。或者,偶爾你的Call機螢幕也會莫名其妙地出現「520」(我愛你)、「469」(死老猴)或「074」(你去死)這類無厘頭的字眼,像一串來自異次元時空的密碼,無端闖入你的領地。年輕人的憤怒、自戀和張狂經常令你啼笑皆非,卻也隱隱生出一股被潮流篩淘的滄桑之感。
又比如說,你也該還記得九四年開始流行的網路E-Mail吧。短短幾年之間,那隻科學家製造的小老鼠(@),也像現在當紅的無尾熊和企鵝寶寶一樣,風行在無數的企業體和成人的社交圈裡。你理所當然地也被捲入所謂的「e化」的漩渦當中,追逐那無比快速與零距離的溝通快感,每天只焦躁地守著那台電腦,用電子郵件的數量來衡量自己受歡迎的程度,彷彿每天不收到十封以上,便跟這個時代脫節了;卻漸漸忘記了筆桿在紙上摩挲、信件擲入郵筒時泛起的幸福感,甚至忘卻了人跟人眼神交觸時互放那種的光芒。
於是速度成了衡量一切事物的指標;方便成為將心靈托付科技最好的藉口。你每天只能趁著閒暇之餘,用生硬的文字,三言兩語拼湊自己的近況,然後複製數十份,分寄給不同位置的朋友。或者,無聊的時候,Forward幾則笑話、謎語、信運信、心理測驗;或自以為是的生活須知、養生大補帖,以顯示你的慷慨和幽默;卻怎樣也學不會吐露一點自己的心事、停下來好好聆聽朋友的心情或適時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直到有一天,當你站在街口,看著來往的人潮如梭游的漁汛。千萬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從你的身旁迅速滑過,各式各樣招牌、廣告、音樂鈴聲像狂潮般一波波逼來,提醒著你「通訊時代」的來臨。一時間,街上無分男女老幼,腰際、肩上、手裡各執一只手機,彷彿那是當代最流行的裝飾品,彷彿人人都要化身成一組流動的號碼,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於是車站前、捷運裡,把玩手機、大聲咆哮的人們成為最尋常的風景;緊張的情緒隨著大哥大的波濤,像癌細胞般蔓延到城市的每個角落。人們突然一個個變成頭戴耳機、異常寂寞的獨白者
,鎮日對著一只話筒淘淘不絕;或者說,更像一群狂熱的信徒,失去了呼喚、尋找和思考的本能,只能像隻漫無意識的公雞,隨著僵硬的電子訊號起舞。
就像現在,你站在捷運車廂裡,和旁人身體挨著身體。那髮膚的接觸如此緊密,以至你彷彿可以聽見他濃重的呼吸聲,如一頭疲憊的老牛,在你的頸項間來回摩挲著;你敏銳的鼻尖甚至可以聞出他髮油和襯衫上汗水在空氣中蒸騰的味道。那瞬間,你忽然憶起了小時候的捉迷藏遊戲,感覺自己該投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或者一句親切的問候;不料卻看見他呆滯的眼神正停留在手機某個虛無的點上,身體卻如同刺蝟般,蜷在車廂的一角。那專注而迷茫的表情,彷彿發現自己正被拋棄在無人的荒野,而那組手機密碼則是幫助他脫逃唯一的鎖鑰。霎那間,你突然興起一種恐怖的感覺:原來人們如此緊密地相連在一起;背地裡卻是孤獨得要命。
終於,你認清了這世界不過是場冷漠的棋局,而自己就像那顆過了河的卒子,除了頻頻回首,便也只能勇往直前了。即使在多年之後,那紙消失的郵件突然靜靜躺回你的掌上,望著泛黃信紙上幼稚的字體,你才猛然醒悟:原來一字之差,中間竟然隔了千山萬水。那暈染開來的字跡仍然洩漏出你往日的心情;然而,當初那種親密的感覺,如今卻再也喚不回來了。
那麼,就讓我們再一次複習童年的捉迷藏遊戲吧。當你被黑布矇住眼睛,感覺周遭的人們正迅速向後退去,空出一個無人的方圓;於是黑暗中你放開喉嚨,急切呼喊著:「你在哪裡?」…「我在這裡!」,感覺自己盲昧的感官逐漸恢復清明,耳際又慢慢浮現昔日友朋歡鬧的笑聲。那親切的呼喚,引領你的腳步跨越時空的裂痕,投身一個溫暖而踏實的懷抱。那是真正屬於人的味道。
原刊 台灣日報 台灣副刊 2001.6.2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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