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郊區有不少小山,有幾次我開車往小山裏探索。等到想回去時,繞了好久才找到出口。每一次的出口,都好像是新變出來的,總是使我搞不清楚方向。是怎麼一回事,我想要把它弄明白。
一隻灰色不知名的鳥快速地從樹叢裏飛出來,畫了灰色的一道。風最自由,也最滑溜,彷彿畫筆,隨意就往小山的頭皮一掃,搔得花草樹木各種不同的顏色都在擺首彎腰。
風透明地擺弄著各種花草,讓我可以循著這律動,不用再費心地找路。但沒想到,風加快了速度到處亂跑,一溜煙不見了。這風不是好東西。我只好開車沒方向地在山裏繞,而山裏的小路有無數條。其實我並不怎麼擔心會迷路,因為車子在上坡爬行時,望向遠處午後的太陽,下方就是我住的小鎮。再更遠處就是海,海面上千萬片的鏡子反射著無數道的光芒,幾近透明。
當順著斜坡慢慢往下時,逐漸感受到了陰影及陰涼。地面上的景緻愈來愈放大,但視界卻相對地縮小。終於我將車子停靠在平地的路邊。幾分鐘前,尚繞行在半山腰,很容易地迎接了一大片的景。現在降到了地面上,覺得身子一下縮小了何止幾十倍。原來身子的大小,會隨著高度的不同而改變。溫度也是。顏色也是。
拿出車箱裏的椅子放在路邊,坐了下來。望向遠方,遠方有許多不同的顏色。
最遠的是山。
剛才以為的小山,現在遠遠看,才覺得它綠肩膀的寬且闊,溫柔且敦厚地平放在這片田野之後。這綠連綿著看不盡,看不到它的綠手是平放著或支撐著綠臉。也看不到它是否蹺著二郎腿,擺動著綠色的優閒;或者伸到天空中攪弄飄浮的白雲,迷亂飛機的航向。也許將遠處的綠手指,沾沾雨水,測測方向,以告訴準備起程的鳥兒,何時可以搭上風的便車。風夠頑皮、夠放肆,天性喜歡飄盪;但山夠寬夠長,可以讓迷失方向的透明風暫時依靠在它的綠肩膀。
迷路的風探頭探腦推來一朵白雲後,靜靜地躺在山的綠肩膀上。沒錯,我看到了雲也就是看到了風,看到了飄動的白也就是看到了隱藏的透明。
這風也該瘋夠了,雲還包容地當你溫柔的床,你夠幸運。安份點,別一不小心掉下來,地面上的荊棘夠多,可以刺得你面目全非、魂飛魄散,到時滿地是傷痕累累的透明。
雲是夠好心的了,只是那天也讓我躺一躺,因為我的背有點痠痛。我的背想要化為一節一節、一塊一塊,鬆了吧,散了吧,還要帶有一些彈性。當落到地面上時,就會彈跳著畫出幾道弧線。如果定格的話,就是一朵花。柔弱無骨的花有彈性,能帶著痠痛的背,一塊一塊地跳到雲裏頭,享受白色的溫柔。讓雲伸出白色的手指頭,按摩按摩我的背,溫柔地調整我的脊椎。一塊,兩塊,三塊,喲,怎麼這朵白雲越看越像我的脊椎,有優雅的弧度哩。
我痠痛的背靠在這直憨憨的椅子上,覺得一點也不柔軟。它有藍色的手腳,我以低俗的價格買下它,看來天生一副賤骨頭,經常張開藍色的嘴巴想咬人。有幾次我撐開它固執的彈簧想坐下時,被夾到了手指頭。看你成天被幾片彈簧拉拔得緊張兮兮,難怪一副衰弱樣。等我坐夠了,兩手一按,啪打一聲,挾得你扁平扁平,連嘴巴都不見了,還鐵青著臉。
天色漸柔和了,周圍開始灑下金黃。
我得起身走一走,動一動,扭一扭脖子。張開雙臂,吸氣吐氣,再跳幾下。舒服多了,也清醒點,心慢慢靜下來。
前面高大的黑煙囪,不知站了多久,已站成了一個黑朽的老頭兒。
它們是燒磚廠專用的,如今已停工,一付破落的樣子。想當年,煙囪才從這片田園當中突出而立,黑色的煙成天不停地吐著。在那段時間裏,黑不停地侵襲、瀰漫。黑煙之下的窯日以繼夜地燒出火紅滾燙的磚頭,而它們曾經是山綠色的身體。山的痛是火紅的痛,工人們那裏會知道。大家都是為生活,看到卡車載來更多的泥土,只覺得明天的生活較有指望。
於是大家吆喝:來哦,土來了。沒有人在意穿著似乎永遠黑污的長褲,那是他們習慣的顏色。上衣,除非有必要,他們總是以一身的古銅與泥黑的雙手,向著太陽直接曝露,像火紅裏的磚。於是黑白分明的眼中有堅定的瞳孔,深沉的瞳孔裏有妻子與兒女的的影像。
黑,不過是為了生活。
於是親手將成車的土送進有堅強金屬履帶的機器裏,攪拌。然後履帶緩緩帶出整齊的條狀,切割。
推車推動無數塊的條狀,排列堆放在太陽下曝曬,直到出現乾裂的顏色。而後準備接受火熱的試驗,感受紅色的痛楚。推著這些「磚」行進在軌道上,發出嘰的聲響,其實可以撕裂耳膜。但在經過火紅的烘烤後,這些整齊的泥土也就真正變成了堅硬的磚頭。沒有了泥色、草色,沒有了山的顏色。沒人聽到泥土的求饒,終於還是被送到了火裏,跟你的兄弟。
而山時時想到自己已殘缺的綠。
看向天空,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尾巴,歪歪扭扭地畫過了黃昏,恰好就在煙囪的後方,是要切割掉這煙囪嗎?
連蝴蝶也飛來了。雜色的,沒有原則。
蝴蝶飛在一大片的油菜花之間,伸出長長的管子要吸蜜汁,油菜花盡力地施展黃色的妖嬈吸引蝴蝶來沾上花粉,到處去散播。這畫面是詩意的,但其實是各有求生存的本領與技巧吧。而磚廠呢?工人呢?當蝴蝶採花蜜時,花,會痛嗎?
沒想到詩意的畫面會帶有痛的感覺。
我想起了離這僻靜小鎮百里之外的城市。當時我跟城裏的許多人一樣,都被一件盛事吸引,那就是莫內的畫展。那時城裏有各種的聲音,似乎一次一次地在我耳旁催著:找個時間去看看吧,雖然你不懂。我覺得這聲音充滿了城裏的每一處,不管是富麗堂皇的建築,或是熙攘來往的人群,甚至是蕭索破舊的角落,它們都給了我同樣的聲音:你得去看一看。
我終於去了。
站在外面的長隊伍中,我知道我是不懂的。但是這一份尷尬卻得以隱藏在人群裏。慢慢地,我隨著人群走進去了。
裏面的人群是擁擠的。有些是由老師帶著一群學生在參觀,或由解說員帶團解說。每當有某個解說員講到精彩或深刻處,就會有人慢慢往這邊移動,愈聚愈多。各種大大小小的群集隨時在排列組合,變化著。人群中專注的眼睛、傾聽的耳朵隨著莫內畫裏顏色及光影的變化,游移到畫展裏的每一個角落。眼睛、耳朵、景仰的心都成了光線變化的一部份,每一個人都染到了畫裏的顏色。這些畫牽引著人心,也牽引著人的情緒。當然就包括了痛。
參觀的人這時該暫時忘記了痛。如果把痛也入畫,那還算是痛嗎?痛的顏色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作畫者與欣賞者應該偶爾會有類似的感受吧。
如今離那一次的畫展已有一段時間了,很多的印象已模糊。我只記得有一幅是畫小溪上的一座橋,溪面上的花葉充滿了綠意,綠意映到了小橋的全部,再回到了溪面,互相反射,充滿了綠色的生命氣息。那樣的綠渲染了整座城,隨時在呼吸,沒有一刻停止。即使我現在身處在這鄉村裏,還能感受到。正如面對眼前的這一幅。
天色漸暗,但我的背已不再那麼痠痛。
蝴蝶還在一片黃裏飛舞,跳動著,像是畫筆在挑染。後來,我遠遠看到兩個農夫靠近著在聊天,手比上比下地,傳來不太清楚的聲音,動作似乎因為距離的關係而變慢。他們的衣服是一紅一白,不過已摻雜到了黃昏的顏色。這時,行駛在附近馬路上的卡車發出了匡朗的聲響,傳到了幾座小山的耳朵,也叫醒了一直在睡覺的風。雲也要回家了。風,你要去那裏?我們和好吧。這一次,讓我開車載你回家。
小鎮已逐漸隱入黑色中。我想山上的小路大概也在變換著不同的顏色。難怪總是不容易找到出路。
原刊於二○○一年四月一日台灣日報副刊
收錄《第五個季節》(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