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魚,某些時候亦近乎一種家族儀式。我家的年夜飯必有烏魚子,料理時必須先以米酒擦拭,撕除膜衣,入熱油鍋,算準時間在外層香酥、內裡猶溼潤適口時迅速起鍋,過程看似簡單卻極需經驗與技巧。
1.
我家的飲食習慣向來少肉多魚,出身安平漁家的父親每日必不可缺魚,母親形容:「只要有魚就可以打發他的。」而她本身從不吃魚、不碰蔥薑蒜的台北小姐,到吃麵得加幾匙辣椒醬才過癮、一餐能啃幾個魚頭,歲月及環境對人的影響可見一斑。
我和弟弟離家求學之後,兩人開伙的他們常只一蔬一魚,頂多加一味下飯的肉臊就打發一餐,豬雞牛順理成章成了子女返家時才特別準備的菜色。
2.
我們似乎不曾在市場的魚攤買過魚。兒時家住鳳山,每次只要回安平,父親都會帶著我們上魚市場採買,裝入自備的小冰箱,碎冰填得密密實實,再帶回高雄,我依稀仍有我們拎冰箱搭客運的印象。
父親成為半職業漁民後,魚的來源大致變成購買和父親自己釣的各半。他總在我或弟弟返家當天清早特地出海釣魚,讓我們一回家就能吃到最新鮮的海產,對於他「反正釣得不多,乾脆拿回來自家吃」的說法,我們從不捨得拆穿。
住在半農半漁的村莊,生活中的小驚喜來自於不時能收到鄰居相互贈送的農水產。冬天是白皮綠肉的蜜世界香瓜,夏天是沙地栽植的西瓜,有一次甚至是一隻雞,但最常見的還是養殖的虱目魚。傍晚回到家時,常發現牆頭掛著裝有虱目魚的塑膠袋,有時細心的鄰人已經處理好,即可下鍋,但若是一尾完好,父親的工作就來了。
家中魚的購買及處理向來由父親一手包辦,母親既不必負擔殺魚工作,對魚價也多不熟知。院子裡的水龍頭邊永遠備有殺魚專用的砧板及一方磨刀石,父親經常獨自一個人花上大半個下午,處理數以臉盆計的鮮魚,沉默而無聲的反覆刮鱗、剖腹、清肚內、去鰓的動作。這時候,我喜歡搬張小板凳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纏著他告訴我各種魚的名稱、習性、價錢……,雖然我總也記不住。或者只靜待他支使我進屋取鍋盆盤碟,一面驅趕家裡那條賊頭賊腦、老是伺機偷吃魚內臟的狗。父親話語不多,記憶中那是我們少數親近的時刻之一。
3.
說我是吃魚長大的雖不為過,但現實中我真真是個眾魚不分,只管吃、不管認的傢伙,記得起樣貌名姓的魚多半是帶有點感情的。比如個頭大但肉質略粗、稍帶土味的淡水吳郭魚,雖然已在餐桌上絕跡多年,但小時候母親用蔥蒜加之醬油、糖、番茄醬紅燒出的甜酸滋味,卻始終難以忘懷。現在想來,母親煮這道菜的用意可能只因為淡水吳郭價廉,紅燒湯汁兼可拌飯,省錢又解小孩的饞吧。我們現在吃的多是鹹水或半鹹水的吳郭魚,肉質緊緻甘甜,肥美者價亦不菲,用蔥薑和豆豉、少許醬油同燒,謂之「鹽蒸」,台南的小吃攤上多可見得。
近幾年我嗜食虱目魚,但不識頭、肚好滋味,只愛吃油煎的整塊魚身。煎得好的虱目魚外皮香酥但肉不澀口,筷子一夾,猶有湯汁流出。淋上檸檬汁,我一口氣可以吃下大半條,刺再多也不嫌煩。
虱目魚一向得台南人青睞,街坊每三五步即有虱目魚粥專賣店。純正的虱目魚粥以魚骨熬湯,湯清而味鮮,魚肉須處理到近乎無刺,上桌之際撒上芹菜末與蒜頭酥增加香氣而已,不過份調味。專賣虱目魚的小吃攤多半也提供魚皮、魚頭、魚肚等料理,但其實虱目魚從頭到尾,包括魚肝、魚腸等皆有可食。我弟從小挑食,凡軟爛內臟之物如牡蠣,一概嫌惡心而不吃,卻獨獨喜食虱目魚腸。虱目魚腸多半炒食或煮清湯,滋味苦中帶甘,嚼食口感爽脆。他的國中死黨家是虱目魚盤商,有一回送來一大包魚腸,油亮亮煮成一鍋,我和父親促狹戲弄說:「你看,魚腸裡面都是魚的糞便喔!好惡心喔!」我弟拋來白眼數枚,照吃不誤。
另有一味不能不提的是雜魚湯。父親常將清理魚網時所剩、僅有指頭長度的小雜魚留下,加薑煮成清魚湯,只喝湯不食魚,號稱集眾魚精華於一湯。我喜歡熱得燙嘴的雜魚湯,冬天時牛飲一大碗,一路由喉頭熱辣到胃囊,之後通體暖和,比任何補品都有效。
4.
食魚,某些時候亦近乎一種家族儀式。我家的年夜飯必有烏魚子,料理時必須先以米酒擦拭,撕除膜衣,入熱油鍋,算準時間在外層香酥、內裡猶溼潤適口時迅速起鍋,過程看似簡單卻極需經驗與技巧。這道手續多半由大伯負責,一群晚輩圍在狹窄的廚房裡觀看,烏魚子的起鍋彷彿宣告年夜飯正式開始。烏魚子一般切成拇指指節大小的方塊,佐以蒜苗食用,家人對辦桌宴席上常見、片成紙般薄的烏魚子是有些鄙薄的,說是吃不出滋味。
從小到大,每逢慶祝喜事,無論金榜題名、結婚紀念、畢業、就職、老人家壽筵,一律選在海產店請客,絕無例外。不僅家常餐桌少見的魚種盡出,席上定有一道「蚵仔麵線」。在我的認知裡,蚵仔麵線是乾炒的形式,使用的是白麵線,一如海產店年年端上桌的。北上求學之前,我未曾吃過黏稠糊糊的北部蚵仔麵線,一直到現在也仍吃不慣,這點,我的北部同學無不引以為奇。
不過我家所食也不盡都是些高價魚,也有些是令人不敢領教的,父親的「恐怖魚」是一例。所謂恐怖魚,並非真有魚名「恐怖」,而是指形狀和氣味的駭人。我從來不知道那是些什麼魚,牠們總是形狀破碎、顏色烏雜,煮的時候腥味濃重,想來不會是好魚。父親有時會在夜裡為自己燉煮一鍋作為消夜,幾次我循味下樓探看,飯廳裡父親的背影像極祖父,他們所食也雷同,是些別人不願吃,他們卻不捨丟棄的東西。由祖到父,再由父到子女?血緣所織就的神祕承遞在此刻現身,我總不由得悚然一驚。
5.
小時候吃魚的經驗其實算不上愉快。小孩子沒耐性,魚刺多的吃快常鯁住喉嚨,無刺的蝦、蟹一類又懶得剝殼,母親總是輕聲埋怨我們「好命」,一邊動手為我們去殼,整條的魚則是按量分配,一碟子推到面前,非吃完不可。即使如此,我們吃魚粗率馬虎,常常只夾魚身,鰭、骨附近的剩餘肉末不說,頭、肚更直接往爸媽盤裡送,常令他們搖頭。爸媽食魚仔細,食罷魚骨堆得像座小山,怕是老貓也再剔不出殘肉。仔細是節儉的象徵嗎?或許不盡然,但爸媽吃魚頭的習慣在我眼中確有幾分儉省意味。
一直不了解無肉、多骨還得啃上半天的魚頭何以美味,能教爸媽不論大小魚皆不浪費。我常好奇的在一旁觀看,看他們如何細細在脣齒間分解骨肉、吸盡汁液、吐出殘骨,過程精妙得彷彿完成藝術作品,神情滿足兼之享受。魚頭的滋味,他們稱之為「很香」。這實在是個太神奇的字眼,不懂得欣賞魚頭的我,彷彿是因為悟性不足。
6.
留學期間曾經在京都錦市場的魚鋪購得一籃魚塊,購買動機已不復記憶,不過便宜應是合理推測。回到租處,加味噌、撒一把蔥花,煮成一鍋香氣四溢的魚湯,一吃之下,才發現原先以為的魚塊原來竟是魚頭,大概是鱈魚之類大型魚頭分切的,一時竟發起愁來。
我試著回憶並模仿父母親吃魚頭的方法,一個人在小房間裡,默默吃完一整鍋魚湯,卻依舊無法領會魚頭的甘美。只有一些印象片段漸次泛起:院子裡,父親殺魚的身影;母親俐落剝著蝦殼的手指;冬日裡滾燙的雜魚湯所泛起的氤氳熱氣……。一鍋魚湯,竟意外讓異地的我想起家來。
然而除了這次經驗,離家後的我其實絕少食魚。總下意識地認為外面的魚不新鮮,魚攤上的尚且如此,便當、快餐菜色常見的秋刀魚、白帶魚自不待說。但家中冷凍庫裡一凍經月的魚又何嘗新鮮到哪兒去呢?我想我是認定魚應該要在家裡、和家人同食的吧!
成年之後,每每發現自己近乎宿命地複製著原生家庭的所習所染,從生活習慣、人際關係到表達情感的方式,有時不免心驚。但,食魚總沒有壞處吧!做過一個白日夢,夢見自己料理魚貝給未來的家人享用,那夢中果然溫暖無比。
本文刊於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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