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她就是個害怕過生日的人。倒不是因為蛋糕上的蠟燭會提醒眾人注意她的年紀,其實她也忘了是什麼原因,也許只是時日久遠,故其真正原因已經不可考。但管它的,在那天裡,她得找出各式理由逃出家門,在外遊蕩的越晚越好,好讓和她相依過活的母親饒過她,可以不必親臨生日的種種膩人儀式。
照例這個月的某一天,她得如法炮製以往的方式逃脫,然後和母親又好幾天不說話。但今年的情況有點不一樣,這讓今天的她忙完之後沒有一躺下就即刻入眠,她特別撥了幾分鐘胡思亂想生活裡的一切,甚至內心想望等等。明天她就要滿三十六歲。想起來好令人慌恐,怎麼她還沒能背個大包浪跡天涯就已經老了。從二十五歲以後,她就一直追著年紀跑,在她剛適應自己已二十八歲時,三十歲卻悄悄在她身上烙下痕跡; 又好不容易等她說服自己已三十二歲之時,三十六歲的生日便躲在前面轉角處,好似待她一跨步向前,就準備將她逮個正著,然後以亂棒威嚇,要她好好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不由得起身在鏡子前仔細研究自己。是多了幾道表情紋,橫亙在臉上各處,她聳聳肩繼續作幾個怪表情。如果這是發生在一年前,她非得找到什麼方法將其除之而後快,然現在,這似乎不再是生活裡緊要急迫的事項。忽然她瞄見一隻誤闖禁地的蟑螂,本能仇視的情緒急速昇起,她高舉拖鞋,入侵物精準被消滅。消滅的同時,她趕緊回頭審視睡得天地悠悠的男人及小孩兩隻。她想起母親曾鄙視小舅媽見蟑螂時驚呼的矯情造作,當時她還藉此與母親鬥嘴鬧脾氣。誰能料到現在的她,不只看見蚊子螞蟻蟑螂會如仇敵般,下手絕不留情,連以往她最不屑的婆婆媽媽式的談話也偶而出現在她和母親的對話之中。異性友人在她還是新嫁娘時就笑她走進婚姻,靈氣盡失。而先她一步體驗人生經歷的女性友人老早就告誡她,想清楚適合自己的生活; 是要選擇獨身、頂客族或是養個孩子都可以,端視各人所需…。
她不免想起午間在辦公室一邊吃便當一邊搶時間上網看友伴之間的留言版,她欣羨不已的揣想同伴們嬉遊的景象; 以及貼在網站上的文章,或文字意象綺麗,或涵意深遠,讓她的胃不由自主的抽痛起來。她感覺自己像落單的旅客,正張大嘴含淚向坐在火車上要去追尋自我的同伴揮手致意,於是,隨著火車遠離,她知道自己與夢想漸行漸遠。但又不甘於和大部分的世人一樣,落入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在制式的框框裡把理想青春和體力消磨殆盡。
於是乎擺盪在事業家庭與志趣之間追尋自我,她貪心想擁有全部,所以把自己的發條栓到最緊,不停旋轉在三者之間,直到上個月…。她的胃疾復發,躺在病床上三天。
善用“空暇”時間的她,同時去作胸部超音波; 除去上衣後,她把手舉起放在腦後半側臥著,不禁苦笑,這麼撩人性感的姿勢,甚至連自己的男人都沒見過,男人比自己更為忙碌,往往深夜就寑時,兩人只能隔著小白牙伸出腳交互磨蹭,連話都沒能說就沉沉睡去。這遠非兩人結婚時,她所想像的婚姻生活。
終於,如一陣風趕場的醫生用力拉開布簾坐下,低頭皺眉專注或按壓或以機器檢查許久之後,告訴她右乳下方的良性小瘤變大許多,建議她把它“拿出來”,以免將來容易產生病變。
走出醫院,正在南台灣肆虐的颱風把她吹得涼到心底。她無意識的走在熱鬧的市區,刻意疏遠那些塞著下班放學人潮的街道,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在乎的只願趕回家和八個月大的小白牙玩耍。
這即是生活裡最奇妙的排列組合。她永遠也料想不到對小小孩從無好感的她會如此深深著迷於小白牙。輕撫著小白牙的額頭,光輝圓潤,用力的在他頸邊吸氣,便完全傾倒於他的暖暖奶香之中。看著小白牙全心全意的依偎著她,呢呢喃喃不知對她說些什麼。再也沒有任何時刻賽得過此時,她輕擁著小白牙的全部信任和依賴,當下就在心裡作了決定。
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正值盛夏,可她只覺得徹骨的冷,醫生從另一床刀快走到她這床,揭開覆在她身上的布,簡潔說幾句話,她還不及思考,只知曉打了麻醉,幾秒鐘之後,醫生敲敲她的右乳,問她是否有感覺,她一時間沒有意會過來,只有傻傻地望著他,腦筋一片空白。可是她卻清楚的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恐懼的感覺幾乎將她滅頂。在一片混沌之中,突然出現一小光點,光點裡裝著小白牙的可愛笑靨和拼命舞動的小胖手,她舒了口氣,緊抓著這小光點朝岸邊游去。就在她疲憊不堪緊靠著小光點取暖時,她聽見醫生輕輕的說一切順利不必擔心。
自然地,她生命裡的重要事項排行又有了變動。她把考會計師證照的計劃無限期延長,參加公司受訓出差的事能少就少。就算了吧,升官發財的事有別人就行;準備考試和受訓出差會耗損她與家人相處的時光;小白牙很快就長大,到時他會有自己的朋友妻小與生活。她記憶猶新,母親過了五十以後便以驚人的速度腐朽老去,親友們都難以置信,以往纖細愛美的母親會真的成為街坊隨處可見的老婦人。當生活裡的礪棘把青春的精華磨盡時,生命留下的會是什麼? 她知道生活中要事排行的選擇會間接影響下一個階段的排列組合,每個選擇又交互影響著彼此,其連鎖反應後便成最終的果。所以她更要戰戰兢兢,避免迷失在華美不實的選擇裡。
母親年輕時必定也曾擁有過自己的夢想與愛戀;親族間的耳語讓她知道年輕時的母親是個勇於表現自我,走在時代尖端的率性女子。只是那時的社會環境並不允許女人擁有家庭以外的生活。她依稀記得母親忙碌又愁苦的臉,以及不久後母親不知為了什麼離家,導致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能與她朝夕相處。可能因此在她童年記憶裡埋下了往後叛逆的種子,或者叛逆的基因早在血液裡傳給了她,讓懂事後的她無法忍受家庭幸福美滿的種種相關聯想,而歡樂慶生當然列在其中。
經歷了風風雨雨後,母親終究是放棄了自己某部份的想望,選擇了家庭。母親大概永遠也不清楚這麼多年來她的秘密心思;小時候,她對我行我素的母親所擁有的是幾近盲目的羨慕與崇拜,但隨著年齡增長,心底最深處的在意逐漸浮出,她無法認同母親當時所作的選擇,她永遠也忘不了曾在許多渴望母親擁抱的早晨,躲在棉被裡深感孤獨,害怕被遺忘的偷偷哭泣。
現在的她拿著中年心境去遙想母親在她這個年紀的種種,隱隱地,她似乎懂得了以前所不解的事。母親當時必定是面對家庭與自我之間有著極大的爭執與煎熬,而自我意識極強的母親並不甘心把自己陪葬於貧乏的婚姻生活之中。或許她對母親的要求太過嚴苛,而嚴重的失落感又間接導致兩人始終劍拔弩張的關係…。
她對母親是不公平的吧。畢竟和當時的母親比起來,她算是幸運的,老天適時的安排一場“病”,讓她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進而把生命裡的要事排妥,也好在她早早妥協的學會冷靜打蟑螂和認命的作個家庭主婦。使她不至於為了追求生活裡的次要,讓小白牙嘗到和她昔日相同的苦。另一方面,又幸運地可以在週二的晚上無論如何都去參加自己喜歡的寫作班,之後狂奔到捷運站趕車回家,或者深夜伏案執筆、閱讀、發呆。她感謝男人所給予的包容和自由,感謝六十歲的老母親不畏辛勞的幫她照顧小白牙,遞補她的位置,讓她可以擁有小小追求自我的時刻。當然還有睡覺時得緊挨著她醒來時就對著她笑的小白牙。生活理應會有許多的難處和割捨,但他們給予她的是如此豐富的生活饗宴,讓她可以在步入三十六歲的前夕心滿意足對自己說聲“生日快樂”。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0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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