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的死亡與我有關。
然而,我始終不確定這關聯何在,這個秘密猶如陪葬品隨你入棺埋進地底,這麼多年過去了,直到知曉W父親的死因後,我才掘出記憶底層的秘密,抖淨積塵,像被攤在艷陽下曝曬的考古標本。
「十年了,真快!」在你十週年忌日前夕,媽不時迸出這句話,我在她哽咽低泣時,慣常躲回臥房,大開音樂,將頭埋進被裡。
我回溯記憶的跡軌,時間如地鐵列車從心底血管轟然駛過,列車只載你一人,你的音容笑貌映在車廂每一格墨黑的窗玻璃上,像個悠遊的時空旅人,在靜寂深淵漫無目的隨車疾馳,永無休止地流浪,流浪。
十年過去了,你究竟浪跡何方?天堂或地府?抑或已然投胎轉世成為一個新個體?我們在宇宙的某個次元時空裡,仰望相同的繁星日月嗎?前些時日,媽從神壇處問得你已入列仙班,司職書記文官,她在親友面前喋喋不休地轉述靈媒的話,並替你在天上的成就感到喜悅。我不忍反駁,只得在旁陪笑稱是,畢竟這些年她總設法在外人面前掩抑剜心的喪夫之痛。
然而私下我卻異常理智,尤其在W面前,更如法醫辦案抽絲撥繭,縝密地重建事故現場,硬是撕去秘密箱匣的封條,替自己羅織罪名,甚至將W構陷其中。W泫然說起,倘若當年他能扶穩在高處焊接的父親…..。我旋即岔開話題,打斷W的話語,後悔自己密探似逼W供出死守多年的秘密。W三年前,眼見他的父親由工地墬落,靜靜倒躺在一攤血泊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日晴朗的午後,像一枚火紅日輪,定定嵌入質地柔軟如果凍的時光版圖。我全然無知的話音如咒,沿著狹窄昏暗的梯道,拾級而上。我見你漲紅著臉急忙進家門,氣喘吁吁啪答啪答奔上樓,門把上還留有你手汗,我明知你又和銀行賽跑和時間賽跑,卻聲聲喊叫,有如催魂咒,「爸-妹妹補習來 不及了!爸-」,你腫胖的身軀,被時鐘指針絆跌在三點半上,你的手腳停擺,凍結在凝固的腦血管裡。倒地時手心還緊握一疊千元鈔票,雖奮力起身,卻摔癱了左半身軀,再也無法奔跑。你佇在三樓梯口,喚我攙你下樓,我面對你僵瘓的手腳,頓時心神無主,腦袋昏暗,只能挺直腰桿,撐住你龐重的半身,舉步艱難地架你下樓。你像個發條鬆脫的玩偶,動也不動地倚著我的背膀,大理石階頓成陡峭刀梯,我抖動的小腿與階梯抗衡,止步、踩穩、跨出,下至一樓,才敢放聲哭喊。
我初次感到死亡如惡魔降臨,鬼差沿梯攀爬進逼,對你勾魂攝魄,那突來的驚懼,遠遠超過一個少年所能負荷的重壓。我卻透過這重量,穩穩地牢牢地記著你。我挺住你了,你卻不肯挺住自己。
當時不在現場的媽,始終莫名為何我不准家人在一樓梯口扯大嗓門喊我起床、喚我聽電話,有時我在睡夢中被由下上傳的高分貝叫喚聲驚醒,會氣急敗壞地起身下樓,忿忿地在客廳丟了句「叫什麼叫,叫魂喔!」
當年你的魂魄當真是被我喚散的嗎?你病後脾性更為暴躁,放任病魔侵蝕心志,更曾揚聲詈責我們兄妹害你中風。你將一切根源指向了身邊家人,是奶奶遺傳給你的高血壓,是我們兄妹準備上學的嘈雜聲響,造成晚寢的你一早醒轉,導致長期睡眠不足,是媽叨唸令你煩心,是小乖夜半吠聲擾你安睡。我常覺得那日午後,彷彿全家皆隨你在三樓跌跤,設於家中的幸福管線悉數破裂。
面對伴隨歲月迤邐而去的過錯,我們總陷溺於懊悔的沼澤,愈是奮力掙扎,愈是往下沉淪,身軀終遭泥漿沒頂,僅餘一雙褪色裂腐的鞋,兀自浮出泥面,鞋口仰看著天,鞋底凝滯泥沼中,徒留自己掙扎的跡痕。頑冥眷戀著不該追悔的曾經,你如是,媽如是,我和W亦如是。
然而追悔又如何?記住又如何?
一如你坐在事務桌前,指著我說:「都是你害的。」就像法官拍案定讞,定我一條重不可赦的罪名。十年過去了,即使時光流轉,我終覺自己坐困無形牢籠,周身瀰漫惶惶無措的虛無感。「都是我害的。」所以我牢記著你的話,以犯人悔罪之心,用功讀書,扮演好兒子與兄長的角色。並且小心護著與你相關的記憶。
我始終記得那個字跡潦草的主治醫師在你的死亡證明書,寫下「敗血症併發多重器官衰竭」,像蚯蚓一樣扭曲的文字,於記憶的紙頁蠕動不停,並未與記事本上的藍墨一同褪掉。你走後,母親將書有你筆跡的紙本,收妥安放。你慣用一頁劃七格為一週的年曆記事本,依日期填入廠商名稱與金額數字,幼時我總愛佔據你的事務桌寫作業,攤在桌上的記事本遂成我練習硬體字的描摹範本,你的字跡渾厚飽滿如顏體,剛健曲折的線條,好似萬馬奔騰於紙頁,我至今仍無法練就一手如你的好字。記憶中你未曾握我的手教我習字,儘管你精於字畫,卻將我
送至才藝班學書法彩畫,有時你看不過老師急於讓我帶回交差,隨意塗抹的歪扭畫作,會幫我重新構圖,或添上幾筆,讓我帶回班上踢館,「你爸爸畫得真好!」老師羞赧地說。
你走後,我仍習慣在家長簽名欄模仿你的筆跡簽名,不肯在學籍表格上「已歿」的欄位打勾,直到導師滿臉疑惑小心翼翼詢問,我才面對現實,蓋上母親的私章。我生怕你徹底從我生活裡斷了線索,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固守聯繫我們之間的橋樑,自我安慰著你還在,一直都在。
十年來你的身影無所不在,當我起壞心、動歹念,考試作弊、對母親扯謊時,你便睜大黑鬱的眼看著我,「爸,我下次不敢了。」我在心中向你懺悔。我一再違逆你的心意,拒讀機電資訊,耽讀文史藝術。考上研究所時,媽連「文化資產維護」都說不清,要我自己捻香告訴你。但你懂嗎?這名詞在你離去時,才剛在台灣出現呢,媽總認為我盡讀一些沒前途的冷門系所,你必也這般認為。你的觀念裡男孩該有一技之長,如今我應用所學,像個文物化妝師,將你當年的字跡影像還原最初模樣,免受蠹蟲霉菌啃噬,保你青春永駐。
我將你遺留的證照文件,帶至學校重新掃描輸出,再謹慎地除塵、嵌折、固色,最後裝入聚酸膠膜保護套袋,這一系列的修復步驟,如當年你離去時,淨身、穿衣、入棺。我坐在深夜恆溫暖和的文物修復室,將逐日泛黃脆化的紙頁與轉褐破損的照片,一一攤置工作桌上,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如粉筆與雙腳,畫線、跳格子似地追尋你的過往,你八歲的小學成績單、十八歲的高中畢業證書、二十八歲的結婚照、三十八歲補辦的身分證。上完固色劑後,我捻熄桌燈,閉眼休憩。暗中,你童年青年壯年中年,以十年為期的模樣層影交疊,就著儀表板上微弱綠光,迅速聚攏眼前。
但你始終顯現模糊的輪廓,同學看到你的照片,都說我像極你,親友常說看見我就想及年輕時的你。倘若你還在,會是什麼模樣?你病後急速衰頹,幾次見你立在大廳鏡前,手持利剪顫危危地修短鬍,我在旁看得心驚,怕你皮開肉綻。多年後,輪我用刮鬍刀對鏡整理儀容時,我自責當年沒能送你電動刮鬍刀當父親節禮物。每年掃墓,我勤奮鋤草整土,像替你理髮修鬍。但在你墳前,我總是罪咎不已,卻又不知罪從何來?我從小就懼怕你,依你對我嚴苛的要求,我這十年的所有表現皆不合你的標準,是我慌張自己惶惶度日一事無成,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憾,抑或如你所言-你的死亡與我有關。
近兩年,我不曾夢見你,夢境裡,我始終分不清是你來找我,還是我先去尋你。我生怕你是對我近年散漫表現而失望,切斷我們夢境相連的臍帶,徹底棄絕我。W說因為我已經二十八歲,你能安心放手了,是啊,你是在二十八歲那年成家的。「往者矣矣,生者要快樂。」W樂觀地說。
今年掃墓,我以硬幣擲筊,請你赦免我的罪過,亮晃晃的硬幣一正一反,響聲清脆落在碑前,看著陽光灑落的燦亮墓碑。你說好。我知道。
(本文獲第七屆大墩文學獎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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