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滿冰冷建築的城市住久了,人總難免生病;有些病症,彷彿只有自己知道,卻又無處可投醫般令人焦躁與不安。此時,我的生命很梵谷;就像患上「梵谷症候群」般,不斷割裂身體,但我不是瘋狂地割下耳朵,而是冷靜看著一刀又一刀割下我的情緒,看見血沾滿整個夜晚,才停止。
引起我這些情緒像狂潮而來的因素,是我的影子在每次滿月時,像隻狡獪的狼一般,無聲無息,動作迅速地從我脊椎中抽離、一躍而出,逃竄到黑夜之中消失無影,直到天際發白,再從我一片模糊的夢境情節中,安穩地鑽入我的脊椎內。
只是每次回來的影子,像是沾了一層灰般的愈來愈淡、愈來愈白,我因此一次比一次更憂鬱。我害怕自己的影子,哪天之後不再回來,我也終將被正常人視為異類或染上重症,被人恥笑與隔離。所以,每次滿月前後,我都將自己鎖在房內,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的不同。況且,影子回來後,我定會失去某些記憶,或多了某些非我經歷過的記憶等等怪異現象,於是我鎖住自己,只怕洩露自己的秘密。
第一次發現影子離我遠去的時候,是在長大後居然還純真地尿床的那個夜晚,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月光穿透窗戶照了進來,我起身走進浴室沖洗身體,薄薄的月光下,我發現影子變成一個立體人形,開門走了出去。
失去影子的我,像全身毛髮被剃光的貓隻,完全失去信心與安全感,而癱軟在床上。漸漸地,等到我走進夢中後,我開始無意識地扮演起白天非我的角色,我開始有了笑容。直到夢境快結束時,影子才回來。之後,年紀更長,我夜晚入夢的次數越發減少,漸漸地,我幾乎不再做夢。
而我確定影子在每個滿月時刻溜出我的身體。一次,我跟隨在影子背後。影子在夜裏的行動,一如我日常舉止,一模一樣,走路靠右邊,眼睛看著地面,左手放在褲袋,等紅綠燈,過馬路。最後快速地走近住家附近一盞水銀路燈下。
一群影子,聚集在水銀燈下。
沒了影子的我,地心吸引力對我失去作用,整個人的行動靈活得像隻魚,我泅游在人群中,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與行動。
我假裝是個不知情的路人甲走近群聚的影子們。意外地,他們沒有像看到鬼般被我嚇著而倉皇逃竄;反倒是我看見我自己熟悉的影子,有點驚恐,臉上不知該如何做表情。
漸漸地,水銀路燈下的影子們,彼此撕下自己身上的部份影子,然後交換,再貼上原來的空缺部份,像是彼此在交換訊息、交換心情,彼此療傷。幾分鐘後,影子們的顏色開始變淡。他們臉上始浮現情緒,只是每個情緒,都是憂鬱的臉孔。
每個影子的樣子就像常人一樣,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的瞳孔極為淡白,像是電影情節裏未來世界中的人類一樣,全身都是被複製出來的,唯獨雙瞳複製不來,兩眼呈現一片泛白。
另一個驚恐是,我竟能穿透每個影子的心靈,看穿影子內在世界。就像是看了一堆電影預告片般,每個影子心靈都往我的心靈投射一幕幕被壓縮的人生或故事。全是悲傷、憂鬱、嗔恨、猜忌的人生與故事情節。
但我只想正視看穿我影子的心靈。而他,也正與其他影子彼此撕下並交換身上一角,再黏貼回自己身上的空缺。
與別的影子一樣,那具從我身後溜走而顏色漸淡影子,一臉憂鬱。瞬間,我發現那並不只是影子,我強烈感受到那影子是曾經被我遺忘的自己,只是為何我是如此悲傷。
我像影子般走近自己的影子,一靠近他,一對充滿濃烈、凝結哀傷心靈的眼神穿透我的心靈而來。
我對著他說:「你怎會在這?」影子回答:「等你。」「等我?」「是的,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來找我。」影子說話的樣子像個先知,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洞悉掌握。
「你看起來怎麼這麼悲傷?你是我的影子,我有這麼悲傷嗎?」開口向影子說這些,我開始覺得我愚蠢了起來。影子並不隨我這個主人的語氣說話:「你知道你有多久不再做夢了?我在這裏幫你蒐集夢的情節。」
「夢的情節?做夢?誰不會做夢?我不要蒐集那些情節,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家。」「回家,回哪個家?你只是我暫時寄居的主人。你從來就不曾擁有過我。」他對我說話的語氣,像是個陌生人,完全沒有感情。
「你想當我的主人?可以,但需要交換條件。」「條件?」我問。
「你太久沒有做夢了,你必需一直要用夢來養我,不然我還是會離開你,去找一個有夢的寄居體當主人。」「用夢?」「對。各式各樣的夢。」
影子才說完個「夢」。
我,瞬間躺在床上。夢醒。
我起身檢查身後影子是否還在。還在,還在。只是蒼白。
到底是什麼從我脊椎抽離。潛意識?夢境?還是我自己?
空洞的脊椎,癱軟在這城市中,我自己原來才是一片憂傷的影子,我遍尋不到夢境的入口而憂傷。
確實,我患了不再有夢的病症,那像是一種天份或是一份才藝,突然間不見了,心頭一陣悵然渲染在這寂靜的夜裏。在沒有夢的夜晚,我整夜望向窗外,彷彿看見一具慘白的影子佇立在路燈下,等待我的夢境入口再度出現,好再成為我的影子。
望著,望著。現在,那盞水銀燈,依舊燈亮。我起身走近影子牽起他的手,一同找尋夢的入口。
**本文獲第六屆文薈獎 極短篇小說 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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