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遊戲◎凌明玉
小時候，我常帶著借來的漫畫和紙娃娃簿，躲在秘密基地。
當我把自己藏起來，可容納小孩身軀的隱密空間，克難版是在書桌、飯桌、床底下，以廢棄紙箱為自己搭起圍牆和大門；豪華版則位於閣樓一角或倉庫一隅。在那裡睡上長長的午覺，翻開隨手塗鴉的紙娃娃筆記，開始想像女孩長大後的故事。
從一個家企圖分割出一小塊自己的領地，秘密基地只屬於個人，旁人非請勿近。但是，一個人的遊戲玩了很久，那時我還不清楚，離開虛構的故事，每個人都有面對真實的功課。
小時候家中沒有任何兒童讀物，父母奔波營生僅足以供給日常，更別提如何注重孩子的文化養成。家中三個小孩，兩個弟弟連學校課本都不太親近，除非借來的漫畫，要他們多讀點課外書，還不如呼朋引伴到空地打棒球。而我呢？最愛鑽進文具店，只是重複看著店裡寥寥可數的幾本故事書，打開書的剎那，隨著人物和情節忽悲忽喜，頓時感到時空凝結，不覺時光遞嬗。
童年的我能忍得雙腳痠疼，站在文具店看著一本本印刷俗麗的民間故事，那個沉醉在鄉野傳奇的我，始終處於孤獨狀態，所有屬於閱讀的美好經驗，在我成長過程數值是零。後來在同學家裡看見整套的亞森羅蘋和愛智圖書，我才明白自己護衛的是個沒有對比，缺乏模仿，失去鼓舞的寂寞興趣。
最初的閱讀經驗，啟蒙於一個人獨處。
無人知曉我愛讀紙張上的字，也熱中讀些不是我家生活水平所能負擔的讀物，比如紀錄庶民生活並日日配送的報紙，成為我最早了解這社會的方式。開設水果行的外婆家，每回我到那裡可以隨手取得覆蓋在水果箱上的舊報紙，但只有寒暑假看報的日子，如何能滿足童稚好奇的心靈？於是平日我寧可從老媽給的飯錢中省下三塊錢，去買一份報，餵飽愛讀的心眼，看見更多新鮮未知。無人阻撓亦無人參與我經由文字所看見的奇異世界，畢竟愛讀的小孩看起來如此乖巧，孰忍苛責。
後來國中時期在學校圖書室工讀，單單只為多看一些書，某個男生曾夾在歸還書籍中的紙條，一張張標示著懵懂的青春；高中那封寫給某個男生的信，附上條列整齊的一大張「藏書單」，這張書單或許也遮掩了炫耀或曖昧的表情；讀大學時學長曾借給我一大落書寫報告的參考用書，捧著工具書，我渴慕的抄下所有註記，並急切將這些書全都買來堆疊在擁擠的書架上。
那個喜歡關在房間讀書的女孩，在一條成長的數線上不斷打開書、闔起書、凝視著買不起的書、為每一本藏書蓋章建檔……。回望舊日，青春的閱讀紀錄，我一直翻閱的竟只是自己的倒影。
求學時代，我總是人在課堂心思卻全夾在厚厚的小說裡，哪怕是《未央歌》裡令人憧憬嚮往的大學生活，或是一大套金庸小說需要日以繼夜修煉降龍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方可攻上光明頂的超人毅力，一翻開小說我總忍不住巴在小說人物肩膀聽他說話，聽得入神還會隨口說上幾句專屬於他的開場白。譬如和同學互相逗趣著學瓊瑤小說中主角說：「你這殘忍的小東西」；和朋友揮手告別時，大呼這可是張愛玲「蒼涼的手勢」、「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其實書，是最禁不起時間考驗的產物，只因觀看的眼光不停變革。我曾著魔於買下一本又一本的書，讀它，相信我所信仰的作者獨自孤寂並嘔心瀝血書寫的傑作，肯定能安撫慌張青春，修補蒼白心靈，讓我於人事困頓時找到解答。
但《傅柯擺》、《尤利西斯》等經典名著卻不斷考驗著我的眼光，即便努力爬文，困惑的行列仍頑強如碑文，銘刻標註在許多睡不著的夜；而某些輕巧爽口的散文小說，曾經使我迷醉並戀戀不捨的寫眉批畫佳句，卻也不得不一箱箱打包成舊日情感。在好幾年後，偶然自書架上抽出數本讀過之書，重新認識它，這才發現其實自己從不懂它，而作者早在字句段落，灑下如糖果屋閃閃發亮的石子，為迷途的讀者指路。
規律推進的章節、沉重的手腕，從黑夜奮戰至黎明曙色，乾澀的雙眼都說明好看的書存在之必要。只要不想說話不想與人應對，心情好情緒惡劣思想偏差，我還是習慣隱匿於書中。
世界安靜下來的時候，僅存翻動紙頁的細微聲響。這是一個人的遊戲。
獨處閱讀，讀到世間人事皆無可擾的境界，彷彿那個躲著編故事初始愛上文學，每天捧著小說津津有味讀得欲罷不能的女孩又出現了！不自覺會因書中的情節而突然笑出聲來。如此靠近，卻不可碰觸的記憶，好像有不可理解的力量橫亙著，或者，我已不是當時那個喜歡作夢的女孩了。
失去幼時天真讀報的眼睛，很久之後，才體會到誤讀比盲讀更為可怕，曾經錯解閱讀僅僅只是記憶的那道光、愛情的顏色、智慧的門票……。但很多時刻愉悅我的並非文字本身，是他人的人生，是那些靜靜躺在紙頁的無聲邀請，讓我們一步步踏入比真實還要荒謬、比荒謬更加真實的敘事。
於是，不論手上這本書有多麼難以釋手，闔上書那一瞬，我終於了解虛構距離真實，不過是經歷了看完一本書的時間。
※本文原載於《魅麗》雜誌2010十月號
※圖說：小女和我一樣愛讀，不過她很注重陣仗: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