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掉瀏覽歷程紀錄◎凌明玉
在記憶的現場,最悲哀的莫過於明明自己存在過,卻無法確定那真的是事實嗎?
很多朋友的記憶好得嚇人,大概從誕生的那一秒起,他的記憶體就開始自動儲存生命經歷的每個細節,這些指爪重重的在他腦中的海馬迴留下深刻線索。
我還清楚記得剛上小學一年級的事。新生入學那天,我哭了,上完一節課後怎麼都找不到媽媽,我在校園裡迷路了。那天我好害怕,上完四節課後,媽媽出現了,她說:「呆瓜,上小學了,還一直叫媽媽,要吃奶是吧。」
更早之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件,都是被講述或輾轉從長輩口中聽聞,那包含了誇張和添加枝節的可能,不知可不可信,又不得不信。
如果記憶也註明了保存期限,可以過期就率性的往垃圾桶一丟,該有多好。
不分類不回收,不讓我再因為聽見音樂嗅到空氣中的氣味,以及電影裡徐緩如詩的畫面,就自動檢索儲存在長期記憶區裡的檔案。一瞬如光,那些不願想起不能再憶的往事從來不曾如風消逝。它會自動呼喚你。
最近,弄丟了不少物件,一枚鏤刻經文的尾戒、一把傘、一本書,接下來會是什麼?雨中也要踩著水漥去那店家喝咖啡不可、在夜市閒逛挑選小物的安適心情、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公園中的小孩玩搖木馬……。
這些事件現場,隨著物品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
眼不見為淨,丟掉身外之物簡單至極,丟掉記憶卻難如登天。如何檢視記憶已在意識中完全被剝離,不留一絲線索,多希望記憶如食用品,一旦過期就無效。但氣味音樂畫面,連陌生人的手勢動作,都可能勾起往日時序,存留在生命的根本。
我們怎會不懂情感的保鮮時日比食物更為短暫,這一刻喧騰不已,下一秒即冷卻變質。物品僅是提供指南功能,即使補充失物留下的空缺,相同的物品,卻不代表相同的情感作用。
我們總得學會一種方式和所有戀捨不去的事物分手。
你知道,如今我在意的無關物事本身,是記憶。
記憶怎能如此磨折人的意志,分明不願再想起,卻一次又一次藉由不知名的頻率,卡楯般鑲嵌在某個時間和空間,霸氣十足的就是要你現在,好好的,將過去的點點滴滴梳理一遍。
慣常啜飲的咖啡、親暱的家人伴侶、不忍移開視線的書籍……。然而一轉身,留給自己的卻只有記憶。我甚至不願再去那些場域,世界上不會有哪裡是誰和誰的專屬空間,每個地方都充滿了他人的氣味和足印,這絕對性的精神潔癖,讓我困擾極了。失去時間因素,該如何去重建這些永恆不再的時刻。
很多東西,當你遺忘,真的會過期。
一瓶乳水分離、質感不如往昔的身體乳液,一整罐孵出小蟲子的玫瑰花苞,一盒結塊凝固的印度咖啡,它們靜靜待在櫥櫃角落。櫥門結起蛛網,宛如故事脈絡,一個物品只屬於一個幸福片刻。
這些使我微笑使我滿足、非買不可的小東西,用除塵紙拂去歲月和歉疚。移情如此輕易,不久即能再填滿空曠的心房,然後快樂然後遺忘。曾經的愉悅,被封存在黑暗裡孤單,曾對簇新芳香的物品時時關注,究竟是什麼因素棄置了它們?
無意間丟掉和刻意忘卻,一種是自然淘汰,一種是人為作用。物品本身無感無溫,記憶卻深化了感情因素。留下舊物是對記憶做最好的在場證明。遺失或焚燬,是否代表我們潛意識希望自己並不在場呢?
過期的記憶,無效吧。
像有電腦病毒的檔案,怎樣都打不開,而且掃毒軟體會在固定時間清掃一遍,挑出來關在隔離所裡。於是,我們方能安全進行所有的思考,想東想西就是不會想起那些不愉快的過去。
關於記憶之惡,若能一一遺失該有多好。
不斷反芻的儘是情感中的噪音。曾經那些柔軟的音節,如眼神交會的無聲低語,真的能被限定在保存期限之前咀嚼品嚐,化作雲煙漂浮到外太空和宇宙黑洞嗎?
記得談戀愛的時候,胃痛到無以復加,你完全無視於在街角蜷著身軀喊痛的我,就站在人潮紛遝的大街上爭吵,無謂的態度宛如世界末日。當時的巨大疼痛,捧著胃已不覺疼,無法吞嚥的尖銳話語,讓我失溫彷彿棄置在巷口的大型傢俱,橫著乾澀的肢體,只剩下空曠的心,存在你和我之間。
路人川流而過,都比爭吵的這對情侶溫度更熾。照片停格的瞬間,手機裡的電話留言和簡訊,MSN的即時訊息,這一天那一天,清楚標示著好心情和壞脾氣。連夾在書頁的壓花,捲曲乾枯的花瓣也翻閱著舊日,一行一行,我們旅行時留下的陽光與說不完的童年往事。
早已放開你的手的我,這些記憶偶爾還會冒出來和彼時爭辯不休的言詞較勁,好像在責備我,至今還丟不掉過去?慢動作重播的畫面,就這樣經常靜止在某個下午和睡不著的夜。
如果我的大腦也有網路上「刪掉瀏覽歷程紀錄」的功能鍵,那就太理想了。我有多麼渴望,離開時間現場,那些記憶也會和我所遺失的物品一樣,慢慢的失去保存期限,然後過期。
這樣我的記憶體才能清理出一些空間,開始儲存新的記憶。
※原載於聯合報副刊990228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