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收銀員幫我結好帳,忽然和我說起話來。
「坐在外面那隻狗好乖啊,每次都乖乖待在那裡等主人,牠上次離開腳踏墊的位置,主人買好東西出來就處罰牠,叫牠去牆角那邊罰站欸。」
「真的嗎?被罰站還這麼乖?」
「你看,這次牠就不敢亂走了。真是乖啊。」
還來不及處理突如其來的陌生對話,聽她這麼說,也很認真同她一起望向狗狗的方位,並複述了她的讚美。乖巧的拉不拉多,此時也凝視著我們。
她此時流露一種真摯的眼神,彷彿那是她的狗,她繼續說著狗狗美好的德性:「聽說牠本來是流浪狗,不用綁牠,也不會亂跑,主人真是會教啊。」
「嗯,主人可能花很多時間訓練吧。」
此時我迸出兩個想法:她對這隻狗一定非常熟悉;還有這位收銀員認識我嗎?我並不常光顧超市,而是習慣去量販店一次購足兩週的食物和日用品。雖然我誕生在有「生意底子」的家族,卻不太容易和陌生人攀談,更別提隨意和人話家常。她抽離本業和顧客說起一隻狗,頓時,我萌發了朋友一般的情感。
超市收銀員的工作非常單調枯燥,總是長時間站在收銀機前面,每天拿起商品用條碼機掃一下,「滴」的一聲出現價錢,沒價位的就打條碼編號。結帳、撕發票、將商品放進購物袋,偶爾廣播店長來確認標錯價錢的雜物,除了這些機械性行為,她的眼光常飄向自動門外的人行道。
當我路經超市門外,她也和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路上每個人都很匆忙,或許她覺得無法任意移動的自己,忠貞不二等待顧客上門,精準無誤結帳,在某個瞬間,她是否曾在狗狗眼裡讀到近乎於信守的訊息?
和收銀員對談的記憶,只要我經過超市即會自動重播一遍,像是上傳到網路裡的MV,只要點開youtube就能複習那個冬日午後,關於超市收銀員和一隻狗傳遞而來的一抹淡淡寂寞。
無法任意移動的超市店員,讓我想到經常我們抱怨將時間賣給雇主,然後永遠不甚滿意換取的薪資和福利,於是有靜坐有抗議有遊行,這些手段都是為了被無限擴張的自由。
只要是工作,對於人總不可避免產生束縛,但至少有些工作仍具有某種程度的自由,如各種型態的業務員、小攤老闆、SOHO族,還有作家、畫家、音樂家等寓工作於興趣的藝術行業,皆保留「不自由,毋寧死」的最後底限。
另一則MV是驚悚片。
我曾遇過某位超市店員,她在不自由的狀況下,即使面對死亡威脅,仍不忘敬業樂業,這可謂是熱愛工作的極致了。
那是某天半夜,忽然遙控器怎麼按都毫無反應,該不會電池沒電吧?正在看CSI影集的我怎能忍受兇手逍遙法外,二話不說立刻直奔樓下超市買電池。此時由衷感謝本社區有24小時營業超市。滴,電池,滴,洋芋片,滴,可樂,握著條碼掃瞄器的收銀員開始和我說起話來。
「小姐,還好妳來得晚,警察都走了。剛剛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喔!」
「蛤?什麼事?」
她俐落的把東西唰一下全裝進了環保袋,我確定從未見過晚班的她。
「剛剛有個人喝醉酒跑進來,抱走超市裡一堆東西耶。」
她轉述的神情好像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半夜裡,她有點冷靜有點興奮的口吻,竟然正在訴說著可怕的事件,還是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怎能如此鎮定?
「妳不害怕嗎?」
「習慣了啦!之前還有人想搶劫咧。這個算小Case,而且超市有和警局連線,我按下按鈕,警察就會來了。」
「妳好勇敢,發生這種事,還能沒事一樣站在這裡繼續工作。」
如果是我,應該會雙腿發軟或許還會狂哭不止,然後遞辭呈走人,還要打幾通電話周告諸朋好友,我非常需要眾人的同情和安慰,簡直是個禁不起考驗的人。
當我在揣想自己的臨場反映時,只聽到她輕鬆的回說:「沒辦法呀,這就是工作嘛。我才佩服警察咧,三兩下就解決那個醉醺醺的傢伙。」
「所以,即使半夜有人搶劫超市,用槍威脅妳,妳也可以這麼冷靜?」
「哈哈哈……,妳是說像電影演的那樣嗎?那就把錢都給他呀!反正收銀機裡也沒多少錢,超市的東西都搬走也沒關係。我們有受訓過怎麼面對搶匪啦!也不是不怕,是遇到了,就是面對它處理它解決它放下它嘛。」
「呵呵……,妳真的很盡責。如果是我,肯定嚇到全身發抖」
「大夜班的鐘點比較高啊!而且半夜來買東西的人很有趣喔!我喜歡和客人聊天,白班結帳都來不及,根本不可能聊天。」
我該不會也被她歸類有趣的客人之一吧?
易卜生(Ibsen)說,自由至少是「我們最美好的寶藏」。每當我極度想抱怨自己被撰文採訪工作所綑綁時,總會想起無法自由移動的超市收銀員,她始終保有未被搶走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