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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椅子上的作文課◎凌明玉

 

 

每週五傍晚固定有一堂兒童創作課，這是一週之中最不理想的上課時間，經過五天學校的課程，接下是週休二日，誰還有心思再來上一堂作文課。

 

我能理解小朋友的心理，因為我也是如此盼望著颱風假或戶外教學而合理停課一次，很奇妙地，週五傍晚卻從未因人為或人力不可抗拒因素而停課。

 

最後大家總是空想一場，我們仍固定在週五傍晚相見，大人小孩的臉上都有種無奈的表情。這堂課的學生總愛央求我講故事，小朋友最常說「好累好累」，他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果不其然，那個身形瘦削的小男孩，寫好一個段落又顧自躺平在椅子上。

 

倘若他只是上了一整天課的疲累，或閉目尋找靈感也就罷了，過不幾分鐘，他開始刻意模仿同學的語氣，一字一句一個咳嗽一聲嘆，弄得全班嘻鬧聲四起。

 

    他一向喜歡在地上翻滾或是躺在一整排空椅上，這是他慣常的上課方式，躺著冥想一會兒，永遠比坐著寫得快又寫得好。

 

姑且我認為這是他的寫作癖好，畢竟他一定能完成作品。要我在規定的半小時之內寫出命題作文，也得苦思踱步或發呆許久；不過他喃喃自語或鸚鵡學舌影響同學創作，仍是他特有的習性。

 

天生就具有遊戲本能的孩子，在玩樂中學習規則和秩序，他們自成一個小小宇宙，我們卻總愛介入其中，轉移政權並試圖統治。或者，不停拉扯他到我們這一國來，為師者我才是戕害他想像力的兇手。

 

易位而處，我能和他一樣自我嗎？

 

根據佛洛依德的「享樂原則」即是「只對經驗到快樂或痛苦感興趣」，由本我不斷分裂至超我的過程，這一長串理論真是將人們的心理剖析得支離破碎。

 

當我想得更多更遠更複雜，不自覺嘆出一口氣，坐在我面前的小女生輕聲過來和我咬耳朵：「我們學校老師說，這種人叫『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裡』。

」

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裡，這句話多好啊。

 

小朋友來上寫作課，養成謀篇成文的能力不談，要教會他們「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大概是老師和小朋友皆難以到達的層次。那接近作家的自戀和天賦的獨特思考。老師總要他們這樣那樣遵守寫作的規矩，起承轉合、比喻排比、各種修辭將孩子的創新能力規範在一個安全範圍裡。

 

好希望當初那個最單純真實的自己，也可以這樣從孩提時代無限延伸，延伸，延伸到垂垂老去，仍然能隨心所想，想笑就牽動嘴角、悲傷就流淚、喜歡就說愛、愛上了就珍惜到底。

 

他還躺在那裡。

 

我忽然不忍苛責他，關於他的想像，以及更多他躺在那裡所思考的一切。或許在未來，他會想起小時候躺在椅子上的作文課，那些自由奔放的時光。

 

 

※原載於聯合報副刊980131

 

 

 

※作文班的孩子們。文章刊出時，這個班已經換成我的朋友來當他們的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