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20
在一片如茵的綠草上,我舉目四望,一眼看見了那個閒適微笑人,飄逸飛揚的淡色髮絲隨風起舞,或許是那樣的笑容,或許是洋溢在那人身旁的光環,沒有怎麼猶豫,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樣地,朝向那人走去。
「哈囉!你也在這裡?」打聲招呼,而且,好像以前就認識那樣。
那人瞇起眼,逆著光看著我,露出牙齒笑開了,點點頭,依然,沒說些什麼。
靠著那人坐了下來,一片陽光隨著一陣微風吹過,灑下溫暖的舒適,轉過頭,看了身旁的那人一眼,感受到那體溫傳遞過來的乾爽,深吸一口青草的芬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怎麼可以這麼舒服呀?」
那人輕輕地笑了笑,環抱著我緩緩地搖晃著身軀,哼起歌來:噠啦噠噠,噠啦噠噠,噠啦噠噠噠,噠啦噠噠……
…………
一陣寂靜之後,朋友推推我,「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醒了!醒了之後記得的就是這樣的旋律……」
「男的女的?」
「嗄?」
「那個人是男的女的?」朋友再問。
「……呃,不知道耶!好像是男生也可能是女生,只知道是那種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樣子,我沒問,好像也沒打算問……就像是,問了也沒什麼意義,他/她就只是她/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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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會談室裡頭,看著眼前這個噙著淚珠帶著微笑的母親用著思念的語氣告訴我她的大兒子從小就是多麼地貼心聽話,乖巧懂事,完全不用他們操心……只是這樣的孩子只陪伴了他們十九年,然後因為和拖板車的擦撞,結束了和他們的緣分。而更令人鼻酸的是,出事當天,他是因為體貼爸媽工作辛苦,騎機車載著國中的弟弟一起出去吃飯,飯還沒吃,他已經撒手離開,弟弟也因顱內大量出血送入的加護病房……這位母親看著我,顫抖地對我說,如果那時候小兒子也跟著走了的話,他的老公可能就要處理三個人的後事……
在那當下,除了聽她說著她的故事,陪著她掉眼淚,建立一個讓她安心宣洩情緒的環境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那兩個孩子是她的心頭肉,掌中寶,而那個或許因為太過疲憊而沒有辦法注意路況的拖板車司機,就這樣,活生生地碾碎她的未來。
她說,她不能哭。心好痛,可是,不能哭!她要讓小兒子看到媽媽的時候都是看到開心的媽媽,就算小兒子不認得她,就算因為腦傷智力只剩下四十多的他可能壓根也不記得這個拉拔他十幾年的娘親,她也不能在他面前掉淚,因為當媽的需要給他希望,讓他知道媽媽沒有放棄他……
聽著她娓娓道來的心路歷程,我,感謝著老天爺,讓我有這樣的機會以這樣的身分去學習人世間的苦難,我不需要親身經歷那樣的心碎,就可以有機會陪伴那樣的復原過程,看到也貼切地感受到那樣的韌性與力量。結束會談之前,我問著那位母親,如果,二十年後,她回頭看她走過的這一切,她會想要跟現在的自己說些什麼?
一個超乎她想像的治療師提出來的無厘頭問句讓這個在人前憋著不能傷心的母親愣在當場(我想大多數的人碰到這樣的狀況,都是叫人家節哀,不要再想了,該往前看之類的。只是,請大家多點耐心,不要害怕和倖存者談論過往的人,因為,他們從來也不曾離開過,像是這位母親告訴我的,大兒子,永遠活在媽媽的心裡,生活繼續下去,孩子跟著在心裡頭活下去,不要叫她假裝她的兒子不曾存在過),她反覆咀嚼著我的問題,開始想像二十年後的自己。
笑著,她說,如果老天爺肯賜給他們家一個奇蹟,讓小兒子恢復生活自理的功能,希望那時候的孩子可以找得到一個真心對他的人,願意照顧著他,這樣,她也能夠安心了。
問她,那她自己呢?我聽見的是她對孩子的期待,不過我也好奇二十年後的她會跟現在的自己說些什麼?
這位母親似乎由於這樣的問話發現了自己另一個存在的理由。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跟我說,她想要請人家以兒子們的故事為主題幫她拍一齣連續劇,她想要呈現出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天真無邪的童心,那是現今的社會缺乏的部分(她說她願意把自己的經驗說出來讓其他人知道);她也想要進一己之力,去協助所有孩子受到意外創傷的家屬,讓他們知道可以怎麼樣去協助孩子恢復他們最大的功能(小兒子在她的照顧之下,原本癱瘓的右半身已經可以行動,只剩下右手還無法使力。而且,已經可以認人,甚至可以幫忙安養中心的其他病友推輪椅);她更想要透過立法讓砂石車拖板車的業主能夠負擔起應該扛下的責任……
當她離開會談室的時候,小小身軀載負的堅強意志,讓我再次對著她深深地鞠了個躬。衷心期盼,老天爺給她這樣的艱難功課之後,也會不吝惜地給她一個又一個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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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思著這星期的周報的同時,想起十年前老朋友送的一塊CD: Ally Mc Beal(艾莉的異想世界。這曾經是我每周一到四必看的最愛影集,因為艾莉的膽識,也因為她腦袋裡頭亂七八糟的有趣想像)原聲帶。不是因為那原聲帶裡頭的歌,而是,老朋友在裡頭寫的字:
『送給一個對生活充滿想像的小孩』
十年前的孩子,十年之後,如好友所述,依舊懷抱夢想。
或許因為對生活永遠充滿著想像,才能夠好奇,才能夠覺得有趣,也才能夠活得盡興,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