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14
「我告訴我自己不哭的!我不會哭!」逐漸漲紅了臉的她,倔強地憋著,只是,豆大的淚珠怎麼樣都止不住地成串滑落。哽咽著的她說,「我是這樣地努力才走到了這一步,相對於其他的人,我們付出了比他們多了好多倍的代價才走到這裡……我不甘心呀!不甘心就這樣被告知我們即將結束?」
看著她,忍不住,眼眶也紅了,我知道,只要她再多說一句話,我的淚水,絕對會隨之潰堤。只是,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呀!如果,這是結構性的必然……
轉過頭,四目交會之後,她看著我,嘴角頓時有了抹微笑:「andie也是一樣的呀!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她,她是那麼地努力地在這樣的高標準的要求下撐了過來……我一直無法想像,如果自己是她,還得用著自己不熟悉的語言,我會怎麼樣……」妹妹!妳,唉,就說會潰堤呀!擦了擦不停滾落的不捨,聽著年輕的她繼續侃侃而談,這孩子,長大許多呢!「我也知道,或許這是不得不的決定,但是,能不能就給我們一個理由?這是我們給了你們的承諾呀!我們不只要上課,還得花那麼多時間去接案,接受督導,當然還有研究……是因為對這專業的承諾,我才走到這裡呀!我不是來唸大學,隨便就可以轉專業的呀!我唸的是研究所呀!我把我的一生志業就這樣下了賭注了,這樣的選擇,怎麼能說改就改?」
現場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擦乾淚水的我們,等待著老師們給我們的答覆。
幾天前,系上的老師與同學們傳來了一個重大的消息:ISU的人類發展與家庭研究系中的婚姻與家族治療組基於成本效益的考量,即將停止招收新生。身為系主任的麥當勞叔叔表示,絕對會盡到最大的努力來協助同學們完成學位以及取得考照的資格……其實,再之前的幾天,才接到大鬍子的來信,告知他即將離開ISU去肯德基大學擔任家庭研究學系的系主任,那時候,儘管錯愕,卻也恭喜他的離開。畢竟,能夠獲聘為系主任(和台灣的系主任不同,美國的系主任並不是大家輪流或者推選的呢!感覺上是一個很有資源<當然職責之一也是去找資源啦>的位置,而且,可以當很久,如果沒有出太多的問題的話),是一種好事。
當時儘管隱隱覺得有些蹊蹺,因為大鬍子一離開,加上另一個老師沒有通過升等評鑑,整個組到明年就會只剩下招才貓一個人獨撐,要系上一下子聘進兩個具有美國家族治療協會認可督導資格的老師實在是一件有點強人所難的事情。不過,系上的人事一向就不會是學生能夠著力太多的點(要聘新老師的時候我們可以去聽老師的試教,然後打些僅具有參考價值的分數),所以也沒想太多。
而當要關掉整個program的決定發布的時候,除了驚訝加上措手不及之外,只有忐忑不安可以形容,那種感覺好像是,以後要再來回顧自己奮力生活過五六年的地方,路人卻將帶著疑惑地回答,「咦?妳有沒有搞錯呀?哪有這個地方?」的那種飄忽失根。嗯,我用根來形容,其實不管你們相不相信,那是一種休戚與共的情感,那是,專業認同的家。
所以,一群像是快要沒有家的孩子,紅著眼睛對著即將分開的爸爸媽媽,問他們,我們怎麼辦?我們到哪裡再去找這樣的溫暖支持?
招才貓說,她相信,支持來自人與人的關係。我們的關係還在,我們還在一起,雖然,她不能保證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學校(她也得另謀生路),但是,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不是她的個性,她會撐起這個program,盡量陪同學們一起走到結束的時候……
之前招才貓在說明整個事件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主位上(她即將接替大鬍子的位置成為Director of Marriage and Family Therapy Clinic),主導著整個會議的流程。用著堅定平緩的語氣解答著剛入學沒多久的同學有關修課的疑問……老實說,一個月不見,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與我同齡的她在系上其他資深老師的協助之下快速地學習著擔起大任,也展現出了我之前沒有感受到的大將之風,穩穩地控著同學們的激憤(最後才被告知的被宰割感),和同學們討論下個星期面對院長的時候可以對院長提出的問題,也讓同學們清楚在不同層級所考慮到的是不同的面向,學生有學生的觀點,校方卻也會有著校方的難處。
大鬍子說,這是目前全美公立大學都會面臨的挑戰。當學校的預算撥付改為取決於學生人數的時候,像婚姻與家族治療這種高專業人力需求的program就會是首當其衝的犧牲。因為依照美國婚姻與家族治療協會的規定(註1),每個被認可的program要至少有三名專職的師資,其中至少兩名要是被認可的合格督導,另一名一定要至少是在督導訓練中(Supervisor-in-Training)的狀態。而依照該協會對督導的規定,每一個督導在做團體督導的時候最多只能督導六個學生,換句話說,以三個老師的人力來看,系上所有還在接案中的婚姻與家族治療的學生就不能超過十八個……這對任何一個科系來說都是一比龐大的費用,養三個老師,就為了那十八個學生?在其他系所可以有著上百名學生的同時?儘管老師們的課理論上當然都歡迎其他系組的學生來選修,只是,實際的狀況是,因為婚姻與家族治療的專業性(需要許多前置的專業背景),自然就會阻斷了許多沒有受過相關訓練的學生前來上課的可能,不管是因為學生自己裹足不前,或者是因為老師評估那些學生目前還沒有辦法來上我們的課……
當然,這樣的問題老師們也都反應給美國婚姻與家族治療協會知道,只是,協會似乎尚未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其實,當公立大學(就我所知,大部分提供婚姻與家族治療博士班訓練的學校都是公立大學,而在私立大學的婚姻與家族治療訓練其實也正面臨類似的問題)不再能夠支撐這樣高標準的program,而被迫中斷這樣的訓練供給的時候,其實,也正在扼殺這個專業的繼續成長。因為,沒有了program,哪裡來的博士畢業生?沒有了博士,又哪裡找得到符合他們資格的人去擔任培訓師資?
在大家一來一往的詢問與澄清的過程之中,突然之間,有了一種領悟:世事無常。
在那段全球經濟不斷昂揚的七、八十年代,專業分工精細化所需的所有經費因為資源的看似不虞匱乏而被慷慨地提撥。然而,當景氣開始衰退,經費的使用開始斤斤計較起來之後,校系的整併,似乎成為必然的趨勢……
舉了手,緩緩地對著還不願意接受安排的大家說,「或許是因為事件發生的同時我人在台灣,有了一些距離來思考這樣的問題,只是,如果,這樣的過程已經成了全美的趨勢,那麼,我們能夠做些什麼?我們能夠去要求誰來保證我們的未來?即便,有所謂的承諾,但是,大家也都明白承諾也不必然就是永遠的保證……我自己覺得,目前能夠做的是,或許是把婚姻與家族治療的訓練所帶給我們的理念放在心裡,實踐在治療的過程中。等待哪天,當時機成熟,我們,受過這樣訓練的我們,依舊有機會來讓相關領域以及社會大眾知道家族治療的特殊與必要性。我們,已經受過訓練,一旦受了這樣的訓練,就是婚姻與家族治療師,信念,就已經存在,不會改變……」
大鬍子接著對我們說,他知道,情緒的起伏難免會有,不捨,那是一定的。他在這個學校九年,也不想離開,但是,如果,這是校方不得不做的決定,那,他希望同學們不要花太多精力在這上面試圖改變什麼,因為,除了徒然耗費自己的能量之外,其實對大環境,不會有著什麼影響……不過,他也告訴我們,受了的訓練就是受了。那些專業訓練並不是浪費掉的。在我們的成績單上所接受過的所有訓練,都昭示著我們是接受過婚姻與家族治療訓練的人,就算,program不在了,我們的學位,依舊會是一種認可,依然可以去考照,依舊,可以把婚姻與家族治療的理念帶給這個助人的專業。
環顧著已經比較平靜的同學們,回首來時路,感覺上好像是,大家註定來走這麼一遭,註定,在這樣的一個時空相遇然後彼此激勵,註定,相互支撐著向一個過往的時代揮手道別……如果,這是歷史的必然,那麼,只有期待,下次的重逢。
緣起,不喜不憂;緣滅,不悲不懼……
註1:
http://www.aamft.org/about/COAMFTE/standards_of_accreditation.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