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30
話說那天，正當我專心用功地盯著電腦，準備著下午和麥當勞叔叔開會所需要的資料的時候，和我同一個辦公室的黑人媽媽，一雙眼睛，盯著我猛瞧，其專心的程度不下於我專注於我的報告的程度。你們知道，也或許有過這樣的經驗，當有人的眼光在你身上游移的時候，其實，那眼光好像已經不再只是眼光了，那眼光好像已經可以讓你的皮膚表面產生觸覺，然後，讓你渾身不自在了起來。所以，當我發現我的皮膚表面產生了異樣的電流的時候，我暫停了所有的工作，將目光直射到黑人媽媽的瞳孔，然後，保持禮貌，帶著微笑地問她，「What are you doing？」
那黑人媽媽的表情高興得像是終於得到父母注意的孩子，雙眼閃著亮光，咧著大大的嘴，笑著對我說，「Oh man, your body shape is so great！」說真的，我沒有想到會有人對我這樣說，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過！所以，我無法置信地問了她，「Excuse me？What did you say？」「I just said, your body, the shape of your body is so great！」哇！還真的沒聽錯耶！而且她邊說邊擔心我聽不懂，還在她自己的身上筆劃了一下，因此，讓我非常確定地了解她想要告訴我的是什麼意思。
在謝謝她的讚美之後，我告訴她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然後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說，「Nooooo（記得想像一下要降低音量拉長尾音喔）！ No one told you that before？ Are they blind？ I wish I have your body shape.」然後又說了一些你們亞洲人的審美觀實在是太無法理解了！美麗應該是玲瓏有緻（欸，那個對玲瓏有緻的定義請放寬解釋，想像一下美國人的龐大身型之後，你們就可以比較能夠想像她為什麼認為即使有著一圈小肚肚的我仍然叫做玲瓏有緻）而不是骨瘦如材的之類的云云。
啊，其實我的重點不是這個的呢！在我的重點出來之前，再說個小故事。
昨天，我現場直播我的接客過程給我的督導看（其實所謂的現場直播就是那個督導坐在單面鏡後面看我接客啦！），老實說，這不是第一次，但卻是我有了接客經驗後，面對這個督導的第一次，所以，心情有點緊張。一開始，我問了我的客人一些個問題，因為她一個月沒來跟我聊天啦！所以我問她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啊，她做了些什麼嗎？
她告訴我，她做了我給她的作業。啊，我的天，我根本已經忘記了我給她的作業是什麼，儘管之前在準備接客的時候，我回顧了過去的會談紀錄裡有大致提到作業的目的，但是我自己卻沒有詳細地記載我要她怎樣去做這個作業，所以當她開始敘述她對做作業的心得感想的時候，我只能在那邊點頭，然後，一邊假裝我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一邊快速地在我的腦袋中翻閱她的檔案，什麼作業啊，我給她什麼作業啊！最讓人著急的是，在我完全想不起來的時候，我甚至沒辦法真正翻閱她的檔案（我曾經這樣做過，在我想不起一些細節的時候，直接查閱檔案，也提醒對方的記憶），因為她的檔案被督導拿到鏡子後面去看了。所以當我好不容易從她的話語中的蛛絲馬跡發現原來她做的是『鏡中之我』的作業，我要她去發現她自己到底是誰，她對自己的定位又是什麼的時候，我已經錯失了許多的切入的時機，或許應該可以說，當時，在治療室裡面我找不到了我的治療步調。
這是第一次，這個客人認真地做了她的作業，不再用任何藉口逃避，她乖乖地，認認真真地，細心地把自己挖出來審視了一次，而且期待我對她的認真做作業會有什麼樣和一般人不一樣的回應……然後，在鏡子後面，是一個對我的能力不是很信任，而且在臨接客前還一再提醒我該怎樣怎樣一步一步地進行治療的督導……而我，腦中除了嗡嗡做響之外是一片空白，只感覺到，掌心在冒汗，臉頰一陣滾燙，啊，怎麼辦……
閉上的眼睛，深呼吸，腦袋中快速做出決定：先把督導丟掉！我今天需要負責的對象是已經對我產生信任的客人，至於督導，還有他要我做的這個那個這點那點，管他的！我得找到我和我的客人一起共震的頻率節奏，不然，怎麼繼續下去？督導，請先在一邊休息吧！於是乎，督導在鏡子後面抓著頭皺著眉毛摀著嘴揪著鬍子的影像迅速從我的腦海中消失，我終於重新把自己放回到治療室，專心地面對我的客人。然後，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再一個問題，每個問題之間，我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當她說「………you know, that’s what I feel, I don’t know how to say, but you know……」的時候，我對她笑一笑，說，「I’m sorry, I don’t think I’m quite understand what you mean. Could you give me more specific detail or example?」所以，她被迫要繼續去思考我提出來的問題，而不是用「妳知道吧？妳知道啦！妳知道我的意思啦！」這樣的技倆來蒙混過去。
就這樣，順利地結束了後半段的過程。而當我送走客人，回到鏡子後面的時候，督導跟我坦白，他說一開始，他真的看得心驚肉顫，幾次都得強迫自己才能忍住不去敲門中斷我的治療流程，而當我問問題的時候，他在心裡頭暗暗叫了聲糟糕，「哎呀！怎麼可以現在問這個問題，太早了，怎麼這麼早問？」不過，當我的客人開始回答我的問題，然後隨著我的引導深入地去思考她自己的方向的時候，我的督導說，他真的沒想到！他沒想到我的問題可以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地連續在一起，還環環相疊緊緊扣住整個治療過程中要討論的主題，也沒有想到我用著自己的方法，而不是他建議的制式問法去問問題，竟可以引發出不同的效果。他說，我是他見過最會把自己的語言劣勢轉換成治療優勢的治療師，利用大量的沉默壓力，讓客人去認真思考問題，假借對語言的不熟悉，去請求客人提供更深入的剖析……結束督導的時候，他用力和我握了一下手，告訴我說，「It’s a great session！And you make me learn something.」
這，其實也不是我的重點。兩個故事中間，我感覺到了一種似有似無的連結，讓我想想，當初把兩個故事放在一起，我一定是想要表達什麼。
嗯，這樣說好了，如果，今天，盯著我渾身上下猛瞧還誇我有一副好身材的，不是這個孩子都已經上大學的黑人媽媽，而是黑人爸爸，或者是麥當勞叔叔，或者是跟我握手這個督導，或者是大鬍子老師，或者是招財貓，或者是那個在機場碰見的羞澀的中東帥哥，我想，即便發生的時間地點和行為都一模一樣，因為不同的人，我一定會有不一樣的反應。為什麼？為什麼會不一樣？Context。背景不同，我和每一個人的關係不一樣，而且因為每個人的角色不一樣，所被我期待該表現出來的行為也不一樣，所以即使他們做著同樣的一件事，我也會有不同的感受，甚至，極端一點的話，或許，我不會覺得那樣的話是一種恭維，而會覺得是一種騷擾。
那，我的小鬍子督導（這是我幫他取的新名字了喔！以後就知道他是誰了）事件和黑人媽媽事件又有著什麼樣的關聯？小鬍子督導在他督導過那麼多人的過程中，他已經產生出一套督導的模式，而且相信循著這樣的模式去進行的治療應該是最有效的治療機制，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會要求或期待被他督導的人也順著這樣的模式去進行治療處遇。當今天，我，一個外來文化的治療師，帶著我本身過往的經驗來面對客人的時候，基本上他先抱持的是一種懷疑的態度：「妳，怎麼去做好治療？如果妳無法聽懂客人在言語上的細微差異，妳如何抓準時機問出更深入的問題？」所以他要我一個步驟一個步驟都要跟著他的腳步，什麼時候問什麼問題，當客人回答了什麼之後，再是什麼問題，如果他回答的是另一個方向，那就得問另一個問題……而當我試圖跟著他的指導去面對我的客人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用著自己的缺點（語言）去面對客人的挑戰（會的，他們會在有意無意之間，對治療師提出挑戰，以確定自己是不是找對了人來幫他），什麼都沒有辦法施展，只有挨打的份。而當我暫時忘掉督導在鏡子後面打著分數的時候，過去生命所累積下來的生活經驗，不同文化所可能產生的震撼衝擊，超越語言表達之外對事情的感受能力，開始，在我的治療室裡面交織成一面綿密的大網，穩穩托住以為自己的情緒將會不斷下墬的客人。而小鬍子，從這樣的過程中也看到這中間的轉折，所以他說，他學到一些東西。
好啦，我想我知道我的重點是什麼了。在不同的時空背景環境下，我們對相似的行為可能會產生不同的認知，像是，三十年前，如果麥當勞叔叔說出像黑人媽媽對我說出的話，我可能不會意識到這是不妥當的；像是，如果今天不是黑人媽媽而是一個油腔滑調的草包這樣盯著我看的時候，我可能不只是回過頭去禮貌地問他你在幹嘛，而是惡狠狠地瞪回去；不過如果今天看我的是我暗戀很久的對象，或許，我採取的行動就又不是禮貌地問他在幹嘛，而是問他晚上是不是有空，想不想嚐嚐我做的菜了。
而當我們知道了時空背景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理解他們產生一些行為背後的原因與意義，進而去欣賞在他們的處理模式下面可能展現的不同效果，而不是期待他們面對事情會與我們有相同的處理模式。
換句話說，簡單地說，如果以家庭成員相處為例，衝突的產生，往往起因於對事情有不同的認知或看法。父母或許覺得自己看著孩子長大，對孩子的個性最是了解，加上人生閱歷比孩子豐富許多，所以一定知道什麼對他們最好。但卻往往忽略了，孩子在他所處的環境中的同儕影響，以及這些影響對孩子人格形塑的力量。時空不同，面對的情境就不一樣，情境不一樣，壓力的解決或許就得採取不同的手段，如果父母執意用自己過往的經驗強壓於孩子身上，衝突，自然產生。
再以夫妻關係來說，夫妻原本來自不同的家庭，生長背景不同，面對問題的處理模式就不盡相同，或許先生覺得他處理這個問題的方法最好，但是，這種處理問題的方法太太來用卻不見得管用，於是太太就抱怨說，「你這方法沒有用啦！還不如我之前的方法實際！」然後，先生便小聲嘟嚷著，「是妳自己笨，我用就很好用！」如果夫妻雙方能夠相互尊重彼此，那各自使用自己的方法來解決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但如果雙方堅持對方一定要用自己的方法來解決事情，可以想見這樣的衝突可以如何累積成對彼此的輕視，不信任甚至嚴重到怨懟。
再換個角度看，上星期有個朋友說我對大選的看法有失公允，在他們家，鄰居曾經對著他們吼著，「你們不想獨立就滾回去啊！中國豬滾回去啊！」所以，他哥哥再怎樣都要從中部上台北參加三二七大遊行。連戰是否當選對他們來說或許不是重點，重點是想表達他們身為台灣一分子的另一半聲音！他們不是中國豬，他們也對台灣有著一份的貢獻，不可以因為他們有著一半，或者是沒有台灣人的血統（唉，這怎麼定義啊，天哪！），就這樣被排擠，被施以言語的暴力！
我聽他說著，難以致信在現在的台灣還有人用這樣的簡單二分法去區分誰是台灣人誰不是台灣人，我以為，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以為，這樣的區分法早已經沒有意義了！但實際上，這樣的區分方式，在許多人的心裡頭，還是留下無法磨滅的重要性。或許，那個自認為自己是道地台灣人的人，曾經在生命的過程中，被所謂的外省人欺負過，所以他對於被他區分成外省人的人，都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不信任與敵視；或許，面對所謂本省族群聲勢的日益強大，生在台灣，長在台灣，卻仍然感覺到被當作外人的所謂外省人，同樣難以信任一再強調本土化（對他們來說，這是否也暗示著去中國化，連帶去外省化？）的綠色政府會真正去替他們做事情。
大鬍子在課堂上曾經說過，當我們理解現象表面背後的因素之後，我們或許才能真正去看到問題的核心，找到解決的方法，而不是只是片面拿著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客人去改變他們的生活態度。他同樣也說過，無意之間造成的傷害，還是造成了傷害，不能因為不是故意的，就推託掉自己造成傷害的責任。
所以，我想說聲對不起！對我自以為的理性而驟下結論所導致一些朋友在情感上情緒上的不舒服說聲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這樣族群的撕裂其實可能在許多人的身邊發生。我以為，大家都跟我們家一樣，政治立場或許不同，但是選舉過後就回歸日常生活。不過，我仍然相信，大部分的台灣人民，其實並不會區分自己身邊的人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是二分之一本省還是四分之一外省，甚至，是不是外國人。大部分的台灣人民，和善地對待著週遭身邊的人，只要感受到對台灣這片土地的善意，我們的回應都會是熱情而親切的……
而經過這些事情之後，讓我更去提醒我自己，我以為是真的，不一定是對的；我以為是對的，不見得是好的；我以為是好的，不必然是有用的；我以為是有用的，不保證是有效的。所以，結論是？大家聽聽當參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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