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次:2009‧8‧15‧1930
地點:再現劇團藝術工場
團體:澳門足跡
人們常說港澳、港澳,可這「港澳」裡面,其實多半只有港沒有澳,就像香港九七回歸時台灣媒體幾無遺漏,澳門九九回歸卻乏人問津的差異景況。如今,事情卻往迥然不同的方向行進,1999年的澳門回歸,首先確立了澳門是中國唯一可以合法經營賭場的地方,2002年澳門特區政府決定開放國際資本進入澳門博奕產業更是一個關鍵。直至現在,澳門博弈業傲然超越全球,獨踞龍頭,而「賭場」也成為一般人建構澳門形象的起點。
將這種「澳門形象」代入澳門足跡劇團的《咖哩骨遊記》的觀看旅程,意味我們將即旁觀一段澳門的身分與認同之追尋。《咖》源自足跡劇團「冇眼睇」創作系列的第四部,首演於2008年,原名為《冇眼睇4:修剪備忘錄》。「冇眼睇」意為「沒有用眼睛看」,準確點說,可引申為「張大眼睛卻視而不見的事實」(註一),此系列從戲劇出發,多以澳門近年社會發展現象為題,與肢體取向的「身體敢動」、裝置為重的「詩人的鞋」併置為足跡劇團的三組創作系列。另於節目單上可以見到,《咖》的創作參考文本乃王丹的《城市》和John Urry《觀光客的凝視》,而城市、觀光這兩組關鍵詞,亦是觀看《咖》的重要切入方法。
首先,編導莫兆忠特別設計出一位觀光博士咖哩骨,以及虛構的矮人國,而《咖哩骨遊記》即咖哩骨博士多年前到訪後寫就之書。多年之後,許許多多的人跟隨該書的嚮導,他們是旅客,亦是咖哩骨的化身。他們的存在相應著旅遊景觀的扁平化。譬如一開始,旅客各執一本澳門觀光指南之類的旅遊刊冊,有一位率先說話,唸出澳門的經緯度位置;另一位更絕,直接說出「澳門,一本就夠」。這一來一往,彷彿那一題「澳門為何」的填充,已然寫上答案。繼續往下,在「澳門到處都是地標」、「從六年前開始,每三個月就要更新一次的觀光地圖」的話語之中,指涉著2005年7月15日「澳門歷史城區」正式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以及2003年起,澳門分區開放大陸觀光以致旅遊人數倍增的歷史事實。而這兩項歷史事實,看似為澳門發展奠定繁榮的基礎,但通過《咖哩骨遊記》戲劇性的轉化,我們所見的卻是一連串的問號與疑惑。
《咖》劇的故事梗概,簡而言之就是一趟旅遊,一趟來到矮人國的旅客在觀光過程中尋索(個人存在或國家地域)認同的旅遊。在故事前段,當旅客走入五花八門、琳瑯滿目的「泡麵博物館」和「攝影博物館」,一問之下,發明泡麵的人乃日本人,原來這座博物館「所有東西都是外地來」的。接著抵達「攝影博物館」,標語打出「170年前,要花半小時才能捕捉一個瞬間,現在一秒有610萬個瞬間」,現場尚販賣一款「怎麼拍都會拍出與旅遊明信片同一景觀」的照相機。如果博物館最早的開端是為了保存與展示過去的事物,因此與歷史具有緊密關連,物換星移,博物館展示所涵蓋的歷史長度不再如同以往,並從學術的收藏轉向溝通的建立。就像此作在泡麵與攝影博物館的設計,實則進一步「幽默地批評」當代觀光消費的商品化傾向。後者那170年之前與之後的拍攝時間差異,讓我們驚覺在觀光的消費語境之中,地理景觀是如何地被統一化,失去每一景觀涵帶的文化脈絡。事實上,當觀光景點在旅遊地圖上逐漸增加之時,也就表示可能有更多的景觀遭到排除或損毀。
上述語境隱指的認同問題,有澳門文化評論者李展鵬曾指出,在世界文化遺產申請成功、文化資產意識高漲的背後,代表著兩個當代問題:「一是澳門文化的弱勢,我們長期以來太渴望可以擁有向外宣示澳門獨特性的文化象徵;二是民間的不滿情緒,澳門人的保育意識其實是建基在一種抗拒賭業過度發展的基礎上的。過去幾年,澳門的世遺訴說的其實是當下的故事──一個純樸小城被迅速捲入全球化巨浪的故事」(註二)。
有如某種排除理論所聲明的一樣:支持與強調的背後,時常是忽略與遺忘。這時候,《咖》的出現乃攜帶著一種反省──究竟,澳門是什麼?什麼可以代表澳門?澳門威尼斯人酒店(山寨版的義大利水都)?葡式蛋撻?賭場?
再往下半部走,莫兆忠從新加坡戲劇家郭寶崑的《傻姑娘與怪老樹》中修剪出一段戲中戲,以一場「怪老樹碼頭樂園開幕大典」的辦理,側擊澳門人認同的曖昧性與文化遺產的弔詭性。這一棵前殖民時代即已存在的怪老樹,因為城市發展的緣故而有留下的必要,並且被視為本土文化的象徵。這種因為跨(統治)時期的時間性所引發的何謂本土的拉扯,不僅在劇中的矮人國發生,亦擺置於澳門現實的時空;所謂文化遺產的登錄價值,原來得取決於城市(國家)的經濟發展路線,背後有其特定的權力關係。
最後當旅人搭機,卻通通被服務員瞄了一眼機票,然後認定他們的目的地都是「去自己」的時候,實已暗示著一種契機,一種如何串起個人與澳門的認同鍊結的省思路徑──澳門或許不可能是什麼,因為人人可說澳門,人人有自己的澳門;因此,「去自己」,意即審視自身,這是建構「自己的澳門」的第一步。在漫天飛舞的螢幕煙火景象之中,旅客望著,既是望著導演對澳門每年舉辦國際煙火節的觀光消費的暗諷,也是在不斷的閃逝裡尋索身份與認同的鎖定。
《咖》表明著戲劇可以是一種提醒,如其反覆藉著對白所暗示的,在全球化的扁平化癥候底下,澳門亦未能倖免於難,而解決扁平化困境的,正是要尋求一種在地性的建構。從近二十年來台灣對於社區、地方的概念的實踐上,以及關於台灣主體性的各類文件和討論的勃興上,皆可以看見這樣的轉向。澳門足跡劇團則通過《咖》,表達了他們對於「澳門是什麼」的長期關注,以及通過戲劇的轉化,給出一次次關於認同的提問。
《咖》尋找澳門,凝視觀光的意念,亦巧合地呼應台灣最近關於澎湖博弈產業合法化的討論,雖然目前議案未過,可為來仍可能重決,因此猶有連結的必要。意思是,即便未來博弈通過合法化,澎湖也嚐食到經濟發展的果實,可是澎湖人就希望是以這種角度構成大眾認識澎湖的第一印象嗎?在這種淺層娛樂文化的覆蓋之下,澎湖蘊藏的景觀、區域之特質,會否因而消失殆盡?以上種種,並不能等到事件發生再來因應,而是必須當做一種討論的前提:澎湖是什麼?在這樣的討論裡,我們必須先往後走,確認了源頭,然後再往前走,如此一來,才不容易被我們以粗暴、斷裂的魯莽割劃銜接未來與過去的經絡。意即,發展觀光無罪,可是文化做為一種脈絡的認識/認識的脈絡而存在,做為一種觀光的基礎/基礎的觀光,並不常在這樣的討論裡受到我們的注目。
這的確是一次未完的劇場之旅,而身處台灣的我們未嘗不是旅客,仍需繼續啟開凝視之旅。
註一:莫兆忠,<導遊的話:一次未完的劇場之旅>,http://blog.roodo.com/currybone/archives/9217435.html。
註二:李展鵬,<未被說明的秘密:文化遺產>,《澳門日報》視野版,2009年8月3日。
刊於《劇場事》第8期(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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