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研究所時,交了一位古典音樂迷男友;當我們還是同學、不是男女朋友的時候,有兩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件是有回我跟他借「一套」貝多芬交響曲全集,並且告訴他我想要的感覺後,他說「好」,隔天他抱來「五套」外加好幾張零星的單張,然後解釋為什麼是A套,A套和B套有甚麼不同,C套又如此讓他難以割捨,D套他覺得我非聽不可,E套他覺得我可能會喜歡,某零星的單張是F指揮這首特別好,另個零星的單張是鋼琴改編版。我懷疑自己真的會聽完這五套貝多芬交響曲嗎?極有可能虛應故事隨便聽個幾張,不過事實證明雖然囫圇吞棗也是全都吃光光了,聽了非常久。
第二件是一九九七年李希特過世時,他一大早打電話給我劈頭大聲吼「李希特死了!」,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後來發現用不著古典音樂迷的傷逝),當天他只聽李希特,邊聽邊眼眶潮濕,後來繼續又聽好幾天,只差沒有降半旗致哀。
後來我們成為男女朋友,最大的福利就是有聽不完的CD,我每次動念想聽甚麼,他都有,完全不用買;最差的福利也是CD,因為我的生日禮物也好,耶誕禮物也好,多數也都是CD,各種號稱「罕見的版本」、「絕版CD」、「錄音極佳的發燒片」,我能說甚麼?其實我也很想要別的好不好。
這些事實說明,當時我處在一個已建構地十分完整的古典音樂脈絡裡,在這樣的脈絡下大量地接收古典音樂和古典音樂的知識。或許我不是一個好女友(因為經常不給對方面子),但是我是個好學生,所以男友全然掏心掏肺地跟我分享他的音樂、他對音樂的知識、他的感受、不同音樂對他的意義,並且很鼓勵我自己聽自己喜歡的音樂。
老實說我對這點非常存疑。我總是覺得「好像」喜歡某些音樂,可是好像又沒有那麼喜歡(唯一值得慶幸的應該是至少非常清楚知道討厭甚麼),我覺得更像是要擺脫男友建構的古典音樂脈絡,刻意去喜歡某幾個脈絡以外的演奏家,諸如肯普夫、波哥雷利奇、懷森柏格,然後為了要證明喜歡的有道理,硬是講出一套邏輯和想法出來—如果你也是古典音樂迷,就知道要掰出一套某演奏者多棒多厲害多簡單,講的人和聽的人都覺得很棒、很滿足。
可是我心裡老是不踏實,永遠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問我:「你真的喜歡這些音樂嗎?還是為了要不一樣所以喜歡這些音樂呢?」當時的我不會多想幾分鐘,便輕鬆略過,告訴自己我就是喜歡這些音樂,我要建立所謂「自己的風格」並且也很自然地累積不同演奏家的錄音,要建立起一套自己的看法和主張。
四年多後我們分手,最空虛的倒不是沒有男朋友,而是過去幾年CD買太少,結果聽甚麼沒甚麼。環境改變,我才發覺過去有多依賴前男友的古典音樂脈絡,能聽得只剩過去刻意累積的音樂,心裡小小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而且更直接,不停的問我:「這是你喜歡的音樂嗎?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呢?還是為了刻意要跟別人不同所做的選擇?」、「你難道不覺得你還沒脫離前男友的影響嗎?」我一直沒有勇氣正面回答心裡的聲音,因為答案很清楚:「這不是我的音樂」,同時「是的,我還擺脫不了前男友聽音樂的品味」。心裡早就默認,只是缺乏承認的勇氣。
為了擺脫前人影響,我經常逛唱片行買CD,我為自己安排學習目標,有意識地擴張曲目,買不一樣的CD、作版本比較,甚至學著刻意的蒐集,我覺得我比以前更用功、更認真、懂得也更多了,可是並沒有更靠近音樂,我可以很安靜很認真很有耐心地聆聽,甚至可以不做任何事、白白的聽,也有很多moments of music,可是音樂與我之間總有似有若無的距離;我已經聽了那麼多年古典音樂,我對音樂很熟悉,我很以身為古典音樂迷為榮(聽來很噁心,但事實如此),為什麼我們之間仍有距離?我不知道,答不出來。
因為我很單調,每天主要娛樂還是聽音樂,廣播電台只聽99.7,然後讓問題不停地糾纏我:「這是你喜歡的音樂嗎?你知道在聽甚麼嗎?還是你繼續被從前的古典音樂脈絡所影響呢?」有時候還會再多問幾個問題:「你覺得好聽、你覺得很棒,你在聽音樂還是聽自己?」、「你覺得A版本和B版本有所差異,這是你真實的感受,還是你硬比比出來的呢?」有時會試著回答和釐清,有時快被自己煩死了,可是還是聽音樂,因為我的時間有限、我的精力有限,我的興趣沒辦法太多,就算有距離,好吧,彼此距離也不算太遠,待著總可以吧,不用刻意拉近,更何況也不知道要怎麼拉近。
某一天下午,我好像又在為感情不順流淚悲嘆還是在幹嘛,一直重複的聽顧爾德的巴哈平均律,邊哭邊聽,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哭聲比音樂聲大,聽不清音樂,再繼續一陣子大概十五分鐘,慢慢平靜下來,音樂聲蓋過悲傷,我突然覺得音樂好清楚,顧爾德非常穩定、非常持續地演奏著,巴哈平均綠更是像山一樣遞恆久存在,從未因為我的情緒而有一點點的變化,無論我處於甚麼狀態,音樂就是朋友,陪著我、等著安慰我、不會轉頭背向我;念頭一出,那一刻起音樂和我沒有距離,從那以後,我知道我終究擺脫了過去的古典音樂脈絡,變得甚麼都可以聽。沒有甚麼不同,但是我知道我甚麼都可以聽了。
「甚麼都可以聽」的意思是可以跟各種音樂相處,不是甚麼音樂都很「懂」,畢竟我不是很有企圖心的樂迷,也可以很自然地放任自己在某些音樂裡待得久,某些音樂待不久,但是也可以欣賞、觀察,最不投緣的狀況,那就當背景音樂讓CD轉一輪也好。仍然會發現某些音樂很有距離,以前可能會覺得有點挫折感,或直接認定不好聽、被判出局,後來會告訴自己就聽嘛~~~音樂是拿來聽又不是拿來懂的,哪有懂不懂?只有熟不熟而已啊。
多年下來,還是有個很詭異的疑惑留在心裡:「李希特到底厲害在哪裡?」那麼多人瘋狂著迷李希特,超凡技巧、獨特風格、超廣曲目…我全都同意,可是就是少了那麼一點說服力,他到底厲害在哪裡?
這個答案終….於在前幾個禮拜聽舒曼鋼琴五重奏時出現了。
對我來說,我認為李希特最讓我佩服且獨一無二之處是,他恰如其分地扮演每個角色,或許有鋼琴家的曲目範圍跟他一樣廣,但是沒有人像他一樣懂得角色扮演。他可以是一百分的獨奏家,可以是一百分的伴奏,也可以是一百分的室內樂夥伴,更可以是一百分的協奏曲演奏者。遇到卡拉揚,他可以卯起來對幹不遺餘力,遇到Sanderling,他可以勢均力敵的剛剛好;遇到Borodin Quartet,他可以融入其中不著痕跡;為歐伊史特拉夫和費雪狄斯考伴奏,他又是絕佳綠葉;當你把舞台完全留給他,他從不吝表露獨樹一幟的風格。
他個性倔強、堅持、有主張又孤單,但是該顧到別人的時候,他可以放低自己、想到別人;這暗示出他身為藝術家,而且是頂尖藝術家,但同時他也知道自己是平凡人,他有人的心。所以我覺得李希特真的非常了不起,他的全面不只是創造完整的藝術價值,他的全面是由內到外、從台上到台下的合一和均衡,他是藝術家,也是一個人,所以他可以彈為他量身訂製的YAMAHA,也可以到鄉村學校裡彈一台調音不準的破鋼琴。是他服務音樂,不是音樂服務他。
去言跟朋友吃飯時,無意間談起自己探索音樂的過程,起心動念只是配個閒磕牙的話題,沒想到朋友聽得入神,我心想「嗄?原來這會有趣喔?」於是決定來篇文章做個紀念。至於李希特,則是最近聽音樂的小小收穫。於作此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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