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講得事情你可能不相信,不過確實發生過,而且還是我自己做出來的。
如果身上有錢,我一個禮拜總要買上十幾二十張的古典音樂CD唱片。這樣長期買下來,有時候也會產生一些煩惱。譬如說,某個星期突然有幾千塊的閒錢,想要好好的過個癮,卻找不到確實很想買的唱片,這比有唱片而沒錢還更難過。總覺得老天好折磨人,難得有好機會要快樂一下,怎麼連這個也不讓我如意。
所以,未雨綢繆。平常我總是不斷的翻CD目錄、評論、雜誌甚麼的,好「創造」出種種的購買慾望。看到目錄上許許多多迷人的唱片封面、看到評論上特別有意思的讚美詞,我的心就逐漸的活起來。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望到禮拜天,我即刻從新竹趕上台北,進行我這一裡拜最有意義、最快樂的活動。
有一陣子我「創造」了一個過於龐大的欲望,我想買卡拉揚指揮的所有唱片。這個欲望有多大,我講一個數目你就可以瞭解了。據說卡拉揚一生灌製過的唱片的曲目高達八百左右,而也不少是重錄的(單是貝多芬的九大交響曲,全套錄製的就有四次)。我把DG和EMI(發行卡拉揚唱片的兩大公司)歷年的目錄,步段的翻閱、研究,把卡拉揚的唱片編成一個非常詳盡的年表,做了種種的記號,在腦中設想購買的步驟。這個計畫的完整絕對不容懷疑,只是執行上有一個非常大的困難,我一時找不到這麼多錢,這需要好多個萬元啊!
那時候我滿腦子的卡拉揚:我已經買了他多少唱片,剩下的哪些要優先買,免得絕版;,那些瀕臨絕版的,要到哪些唱片行找,等等;真是「吃飯必於是,休息必於是,睡覺必於是」。我的結論是:EMI的部分要先買,這些大部分錄得比較早,EMI又有系統的整理過,已經發行好幾年了,再遲就要買不到了。
那時候我真是省吃儉用啊:在外面飯都捨不得好好吃;每次到系辦公室,就問有沒有掛號信(寄稿費、評審費的),真是想前想瘋了。不過有想望才有實現。有一天我到辦公室,秘書小姐滿臉詭異的教給我一個小信封,我打開一看,不得了啊!一萬四千多塊,而且還是匯票,馬上可以領。我毫不猶豫的立刻趕回家,看到太太不在,立刻換上短褲、涼鞋,拿了身分證、印章,背上小背包,立刻拿到郵局領錢,並且立刻搭中興號趕上台北。那時候,大約在早上十一點左右。
我一路趕來趕去,沒時間細想,等坐上車子,就開始盤算到台北的採購行程。依我的印象,佳佳、派地、玫瑰三家唱片行EMI的老貨最多,於是決定,在北門下車後先走路到中華路的佳佳,再搭計程車到公館的玫瑰,再走回台大附近的派地。盤算既畢,就開始閉目養神了。
好不容易熬到台北,我以最快速度走到佳佳。一進唱片行,我即不停的再擺放EMI唱片的地方走動、尋找,十幾分鐘即找了一大疊唱片(平日逛唱片行時已留心過)。然後我凝聚精神,從頭到尾仔細再找一遍,又補上了幾張。當我把這些唱片報到櫃台結帳時,我自己都有一點不好意思,怕老闆再度問我(已經問過我兩次了):你上次買的聽完了?還好這次老闆只是對我笑一笑。這一次在佳佳共買了五千多塊,一面把唱片裝進書包,一面興奮的跟老闆聊天。印象中他也跟我一樣是「沉默寡言」的人,這大概是我們談得最多的一次。只記得他問我一句話:你是學音樂的嗎?
下一站在玫瑰和派地,尋找起來就沒那麼順暢了。記得前幾次還看到的,怎麼這次就沒了。我很不甘心,每家的EMI都仔細看過三遍,能找的都找了,找部到的還是找不到。不過,還是買了不少,背包已裝不下,只好跟派地要了大塑膠袋,手上提著。
這時候才想起還沒吃中飯,突然覺得又餓又累,隨便在路邊攤吃了兩碗蚵仔麵線,就到常去的一家咖啡廳休息。要是平常,我一定會慢慢的喝咖啡、抽菸,一張一張的觀賞剛買的CD。但現在我真是累,咖啡還沒喝完,人已差不多睡著了。不過畢竟還在興奮狀態中,步到半小時就醒了。這時候我粗略的校閱一下戰利品,再計算我所花的錢,發現已用了一萬出頭,目前只剩三千多。
這時候我把買到的曲目再看一遍,跟我腦海中設想要買的加以核對,發現有幾種實在「太重要」了,應該設法在今天買到。怎麼辦呢?我突然想起,朋友告訴我,光華商場附近還有幾家唱片行。我精神一振,即刻再搭計程車趕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逛光華商場附近的唱片行,總共讓我找到四家。其中一家的EMI放得最靠邊角,又放得高,旁邊又堆有雜物。我不時挪動雜物,有時候蹲下來,有時候腳踏椅子墊高,弄得滿手灰塵。不過,收穫實在太豐富了,許多在派地、玫瑰找不到的,都讓我撿出來了。在這哩,我把剩下的三千多塊幾乎花光。我非常高興,伙計也非常高興,因為他發現我買了不少賣不出去的老貨。
走出唱片行,我手上提了一大袋,肩上背了一大包,真是躊躇滿志,猶豫著是不是就此回家。我把口袋的剩錢「精算」一便,還可以再買兩張。哪邊可以再去找這兩張呢?我站在路口仔細思考,終於想起羅斯福路的一家小唱片行似乎有一張我想要的,西門町的TOWER好像也有一張。這兩張都賣得貴,平常捨不得買,現在為了「湊齊」,意乎不應該再計較每張多出的五、六十塊錢了。不過這麼一來,似乎不能再搭計程車了。
我搭公車到台大,再走到羅斯福路的那一家唱片行,真的讓我找到了記憶中的那一張唱片。搭公車到西門町前,為了慎重起見,我檢查回程車票是否還在,然後再重算剩錢是否真夠再買一張唱片,確定一切都沒問題之後,我就勇敢的走向最後一個行程。
我終於在TOWER買到最後的、最「需要」的一張。付錢的時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零錢都拿出來湊。我看到收帳的小姐一面看著我那一副模樣(短褲、涼鞋、手上、肩上各一大包),一面似乎想笑,我卻以最「莊嚴」的態度接過包好的那一張唱片。
走出TOWER,我有完成一樁偉業的滿足感,只需要考慮如何到達「北站」。我身上剩三十一塊,不夠搭短程計程車,菸剩下兩根,不夠買一包洋菸(我習慣抽較淡的洋菸)。我點著了倒數第二根菸,思考著「未來的前途」,終於下定決心:把剩下的錢拿出二十二快來買一包白長壽,安步當車的走到北站。於是我以最平穩的速度,不思不想,頭上頂著大太陽,一步一步的走向車站,一根菸抽完,立刻點上第二根。一包白長壽讓我抽掉大半包後,終於到達北站,而且也終於坐上車,而且也終於睡到新竹。
下車的時候,天將暗未暗,望著光復路上的車流,我有一種「方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我決定打電話給太太,請她騎摩托車來載我。我突然到台北沒跟她報告,晚回來吃飯也沒跟她報告,卻要求她來載我,這個「外交」工作不好做,不過,她終於還是來了。我不知道我已成了甚麼模樣,只知道她看到我的樣子時簡直氣壞了,一路罵到家。
一進門,我把手上的一大包輕輕放下,再把肩上的一大包輕輕擺下,就躺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在太太的叨念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真沉,足足睡了十多個小時,是我幾個月來睡得最好的一次。
朋友們,以上所述純屬事實,決無虛構。如果你覺得無聊透頂,莫名其妙,那也不能怪我,畢竟在現在的台灣,像這一類的事情,這是「最不影響他人」的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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