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就是一次笑八個哈 好好權衡自己特有的性格特徵，對它們加以適當的調整，以及不要設法使自己也具有其他人的性格特徵，乃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因為一個人的性格越是獨特，它就越適合於他。 ---《Gold Sayings of Cicero》,Marcus Tullius Cic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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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日我去學弟信宏家白吃白喝。

今年以來，我常到他家白吃白喝，每次戲碼都差不多：他到捷運站載我，下廚煮飯，然後我們(我跟他和他老婆)一起同桌吃飯、聊天，飯後喝喝茶、交換討論一下CD和工作心得，然後他載我搭捷運、講講心裡話，最後走人。每回合大概三小時左右。

這天，我看著信宏把菜端上桌，仔細調整好飯菜位置，然後招呼我們吃飯。

信宏的手因為長年做家事，已經粗糙許多，骨節也比從前突出；也因為長年翻譯打字，手腕上長了個肌腱瘤，經庸醫誤診開刀，現在輕碰就痛。

十五年前，這雙手皮膚光滑細緻、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更是用砂紙磨得毫無稜角，比理容院小姐磨得還圓。手的主人不是愛美成癡的自戀狂，他只是有個到西班牙學吉他、成為吉他演奏家的夢，愛護自己的手和指甲，是夢的起點。我還記得他大一、我大四的時候，他讀西洋文學史每次讀到耐心用盡，便抓起吉他到樓梯間練習基礎和絃，當時提起這檔事，信宏總是咧嘴傻笑。

信宏生長在一個思想開明的家庭，他的父母本身就是想做甚麼、便做甚麼的行動者。陳家爸媽都是知識份子，一開始想要移民美國，一家四口到美國打混一年覺得不適應，就回台灣謀生，所以信宏比同學年紀大一歲；陳家爸媽回來謀生又不願進入正常體系上班，在家裡開英文家教班，用自己的方法教英文；陳家爸媽也不願買房子，認為用租的比較方便；在信宏跟他哥成人後，陳爸爸特別警告兩兄弟「不要生小孩！最好連結婚都免了！」，單身才是上策。

在這樣的家風下，信宏的哥哥首先溢離常軌，五專念完後就開始到PUB玩團、是吉他手加作曲，先因幫張學友寫歌嶄露頭角，接著在去年拿下金曲獎，終於熬出頭。

信宏呢？他是他們班的書卷獎得主，愛讀書、英文又好，女朋友也拿書卷獎，當時可是同學最艷羨的一對。當兵的時候，信宏的女友飛去英國念書，她環境不適應、個性又內向，每次講電話都心情很糟，信宏怎麼安慰也沒用，要飛去安慰她更不可能，於是在軍營裡面乾著急成為他三不五時要面臨的額外壓力。一當完兵，信宏拿了當兵存下的錢，立刻飛去英國找女朋友，卻遇上始料未及的冷漠，一個月中間，他開著車載女友由北到南英國玩了一圈，最後臨去機場前，女友才宣布另結新歡，他一個人恍惚地到Heahrow機場、登機、飛回台灣。

一回台灣，他自己盤算盤算，爸媽和哥哥全部都是自由業，一不可能贊助他到西班牙學吉他，二不可能提供經濟援助，他認份地考高普考，當公務員，先養活自己再說。信宏在當公務員時認識了太太阿美、開始交往，那時候前女友仍三不五時打電話來尋求心靈慰藉，呆子阿宏竟還會有種對不起前女友的感覺，遲遲不敢坦白自己已有新女友。

就在某次阿宏與阿美到九份度假過夜，他半夜做了惡夢，驚醒時發覺自己脫口而出喊得是「阿美」而不是前女友，這才肯定阿美就是真命天女。「學姐，我是一個想很多的人，我需要一個像阿美這樣單純的人讓我覺得安定，否則我一定會瘋掉」。信宏說。阿宏與阿美結婚後，阿宏受不了官場文化開始在自家做翻譯，也開始他的家庭煮夫生涯，他負責煮三餐，她繼續當公務員，平靜又幸福。

我完全同意他，可是不可否認地，阿美接納寬容他，卻也無法了解他。她可以陪信宏聽Stacey Kent，但是沒有腦力激盪的快感；她可以陪信宏聽一場爛音樂會在中場離開，可是不理解原因是甚麼。但我最佩服阿美的是，她可以安靜地聽著我跟信宏七嘴八舌談論著大學生活、最近讀的書和聽的音樂，這些事情完全沒有她的存在，但她全無一絲絲不耐和無奈，只是適時地幫我倆添茶補水果。

去年此時，他們家添了女兒。一年以來，新成員的勢力範圍逐步擴張，徹底打亂信宏的工作節奏和空間習慣：三不五時他要陪著女兒玩、要餵女兒喝奶，他原本習慣在客廳窗邊的工作桌上翻譯，現在因為女兒會爬上椅子、再上桌子、可能弄壞電腦，他退守到沙發旁邊的小角落工作。他的工作椅明顯偏矮，充其量那只是個中大型板凳，我警告他這樣長時間打字會有五十肩、最後肩膀抬不起來，他靦腆地說，「啊就在椅子上再加兩個枕頭啊，高度就還可以」。我勉強擠出幾個無關痛癢的「喔...喔...那就好」，心裡泛起一股心疼。

我們吃飯吃到一半，信宏提起我上回借他塞戈維亞重返西班牙、在阿罕布拉宮的演奏會現場DVD和紀錄片，他跟我講看完塞戈維亞和Juliam Bream的DVD，他終於了解到自己不是演奏家的料。

「你不覺得那是很多努力可以達到的嗎？」我問他。
「我不覺得耶，那是天分」，信宏說，「努力過後你還要敢與眾不同，而這與眾不同還要有某種說服力，我覺得那真的是天分，而我沒有」。
「你確定？」
「充其量我只能做到技巧很好很好很完美，因為我心裡永遠都會想著有一個標準在那裡，但真正的演奏家心裡是沒有標準的，而藝術是沒有標準的，那是天分」。

我知道他在說甚麼，我馬上想起米開蘭傑利的non-synchronization of hands，只是從信宏嘴裡說出來，總是感受到極細微的無奈。
「所以說囉，我喜歡讀讀文學、聽聽音樂，彈彈吉他這樣就好」。這是信宏的結論。

他載我搭捷運的路上，細數著他未來要面臨的挑戰，包括小孩要念哪裡、要住哪裡、有沒有能力買房子、現在負擔是甚麼等等；事後我在捷運上想了一個多小時，想破腦袋都不知道甚麼方法可以幫助他。只有他那雙已經算是滄桑的手，還有躺在地上的吉他，一直出現在我腦海。

今天下午跟大學同學L談起信宏的生活，L聽完蹦出一句：「你去買個折椅給他，起身可以馬上收起來，他女兒就不會爬上桌了」。What a wonderful idea!!!

一切先從折椅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