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約瑟難題】會出現,或任何「問題」,會成為「問題」,其實也都有它特定的原因。公共政策的研究上,提出了個很有趣的架構,ACF,Advocacy Coalition Framwork,擁護聯盟,之間有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叫 Agenda-setting ,議題設定,要談的也就是,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的過程。
每個人每天都會問到各種的問題,但這些「私人」的問題,不見得會「社會化」,成為個「議題」。【李約瑟問題】會出現,甚至李約瑟自已也提到相同的問題,這當然是在特定的脈絡下,面對特定的一群人,在這個「學圈」裡,提出了個「謎(enigma)」、「研究議題」、「問題」,大家來想。這之間,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那些問題,被留了下來,只是「私人」的,而那些人的那些問題,被「社會化了」。
【李約瑟難題】被社會化了,這是因為「中國為什麼在近代,無法有科學革命」這樣的課題,在許多人的心中,是個謎題,它需要被解決,就像「中國為什麼在近代,不能有資本主義」一樣,需要被解決。有個「中國為什麼不能」,民族主義的幽靈,浮在中國的上空,於是也就有個擁護團體,自知或不自知的,試圖要去解決這個謎題。
【李約瑟難題】,當然不是李約瑟最重要的問題,甚至不會是他的問題。就算他試著去問,為什麼中國不能,也有回答問題時的特定脈絡。而這將會與後人所「化約」的,抽離了脈絡的【李約瑟難題】之間,必然存在著個距離。
我不是要苛責後人對於李約瑟研究成果的化約,因為這在學術討論的過程中,是難免會有的。而且,後人們,也有他們的問題意識,要求不能逸出原初的問題,是不正當的,也不必要。
也許這樣說,會犯了學術人的大忌,不過我卻覺得非常重要,而得去提醒的是:「事實」可能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之所以這樣說,有一些學術上的理由,也有一些生活上的感想。在這裡就不論證,直接提出我的看法。「事實」,有解放的力量,但同樣也有毀滅的力量。日常生活之所以可以繼續,很可惜的,也是幸運的,是因為「事實」並不常出現,而且,很多人要的也不是「事實」是什麼。社會秩序之所以有可能,原因很簡單,是因為我們生活在「謊言」裡:別人給的謊言,自已編的謊言,意識到的,沒有意識到的。
我說中國人在重建李約瑟時,有個民族主義的幽靈,我必須說,一點也沒有貶義。這跟民族主義是好的,不好的,之類的價值判斷無關,而就只是,民族主義在當代的社會生活,就像水與空氣一樣,我們可以說,幾乎沒有辦法離開,最多只是多與少而已。民族主義也好,任何價值都好,我們不可能,在面對「事實」之前,不帶了任何規範的偏見。這些偏見,會扭曲「事實」,但也就是這些偏見,可以讓我們可以看到什麼,而且,讓人與人之間可以溝通,讓文明有發展、延續的可能。
「事實」很重要,但同樣,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了解在溝通之間,這種具有「扭曲」事實的「偏見」是什麼。我並不是要說,在溝通之際,就先去質疑對方的「偏見」,落到懷疑「立場」的本質論,但也不認為,簡單的「事實」的對話,是可能發生的。一個適當的方法,我想,是將「價值」與「事實」,並置地、誠實起,一起出場。
我會批評【李約瑟難題】在方法論上的問題,不過,這樣說也許很奇怪。一個在方法論上可能的不適當,但仍然有可能會達到一些可能「有效」的研究結果,這一點,就人文社會學科,會特別的明顯。之所以這樣說,除了是跟著Paul Feyerabende的【怎樣都行 !!】的無政府知識論的立場(不過,我絕不認為,Feyerabende所說的「怎樣都行」,是一種恣意與隨便,這種無政府狀態,是由一群高度自制而且有訓練的學術人,於學圈中,已然有豐實的默會致知,才能享有的特權,而不是那些不用功,亂說話的「學者」的托辭)。更重要的也就是跟著上述的看法再推下來的結果。人文社會科學,它不是在一個封閉體系中運作的,可以說是立場於一個開放空間中,對話的有效,也就在各種「偏見」與「事實」之間激盪的結果。因此,也許會有一些可能在前題、方法上的不適當,但這些激盪的過程,卻仍然有可能帶給不同的研究者,不同的「意義」,而這些意義,也可能一樣珍貴。
拉回到一開始提到的ACF架構,其實用孔恩所說的「典範」、「學圈」,將會很容易理解(我只說「容易理解」,使得我們的溝通,比較「有效」,也就是達到了解的目的,而不是說孔恩的「典範」理論,就是「對的」,可以適用於所有的學術領域)。不同的學圈,用了不同的典範,他們就會有不同的問題,解謎、精鍊典範。
了解不同典範的「偏見」,了解不同的人的「憂思」,這些都有助於了解在溝通,彼此所說的「事實」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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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談到台灣的「韋伯熱」,其實不只是「韋伯」,台灣這塊土地總是很容易有各種的「熱」,除了思潮上的存在主義、結構主義,新馬克思,說不定也開始流行法國的布迪厄與英國的紀登斯,或是德國的貝克還是魯曼,還有紅酒熱、蛋撻熱……曾經的韋伯熱,新馬熱,在初接觸學院的時候,也沾上了一點邊,我可以理解那種「無釐頭」的狀況。不過,倒是令人開心的是,這幾年就學術上的發展,台灣人已經視野漸漸開了,而學術的土壤也厚實許多,不會有白色恐怖的時代,將馬克吐溫當成是馬克思的弟弟的擔心……不同的時代,總有不同的擔心,只是有時候,我擔心的是,我們沒有意識到,在此時此刻,我們面對學術研究,或是面對台灣這塊土地時,我們不知道我們自已在擔心什麼。人總是有價值,總是有什麼擔心的事,可惜的是不知道這個部分,然後每個人都堅持自已看到的,是唯一的「事實」。
註 :圖是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 ,早期存在主義哲學家。這文章裡,用了好幾次「憂思」,如果沒記著,就是齊克果所提出來的概念。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的【日記】中,對於「事(真)實」的反省,真是讓人動容。真實有解放的力量,人對於真實,有持續的熱情,不過,就真實也有毀滅的力量,人對於真實,也有種永恒的冷漠。
原本這篇裡,也一併要再談到生活裡,在巴黎所認識一些對「真實」有熱情的人的想法。後來覺得文字的味道不對,就擱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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