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難題】,不是我發明的。只要上網下個關鍵字,就會出現一大串的資料。而內容就是我說的:「為什麼中國近代沒有出現科學革命?」。其實,舉了李約瑟難題的作例子,重點並不是批評李約瑟,而無寧更重要的,是要從李約瑟難題出發,寫到方法論的問題。是不是像你說的,紮了個稻草人,或是批評西方中心論,反而不是我在意的。不過,也順著你的質疑,倒是有幾點值得再說明的。
第一,【他們不是「稻草人」!】在我的文章裡,我倒無意批評韋伯,反而是拿了韋伯與李約瑟的方法論上作對比,說我將這二位放一起了,罵了一頓,恐怕錯失了我文章中的論證。我最近正好在唸幾篇有關韋伯的文章,說實在的,我自已的養成過程,倒真是從韋伯身上受益菲淺,意見難免會有,但「罵」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我也沒有「罵」李約瑟。對這樣博雅的大師,我也總有私淑的想法。是的,就我看來,【李約瑟難題】在方法論上,是問錯了問題,因為重點並不是中國為什麼沒有科學革命,而應該是為什麼西方會發生科學革命。當然,【李約瑟難題】是後人加的,李自已在研究中國科技史時,其實我們很難說,他就只有「單一的問題意識」,也就是只問了:「為什麼中國沒有發生科學革命?」這樣的問題。實際上,他同時做了非常多其它的研究,我並不會,也不能,更沒有必要,因為他的研究,被後人提出了個「李約瑟難題」,不符合研究方法,就「罵」李約瑟。就這一點上,反而你說了我「罵」李約瑟,丟掉了我原本文章中,是在討論方法論的脈絡下來討論李約瑟難題,才可能真會變得「紮了稻草人」。
第二,【本質性/技術性】說實在的,我倒還真是有點在意你用了「罵」這樣的措詞。前幾天,與朋友的讀書小組,有些時候,我想講的,都只是很簡單的方法論上的技術性問題。也就是說,其實,我並不會認為就一個小小的研究生,我們能做出什麼偉大的題目,解決了什麼社會的或哲學上的爭論,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小,就是怎樣在學術訓練的過程中,漸漸了解「怎樣的研究,是具有科學價值的」,於是,重點往往就只是,怎樣的研究程序,是符合科學要求的。結論是什麼,恐怕並不重要,重要的往往就只是,我們如何可以讓每個人對於問題的思辯,具有程序上的正當。不過,經常讓我擔心的是,好像很多人太重視自已東西,一點點的意見,就會抽動神經,然後反應太過強烈。「罵」,我會用在公共領域,可能有比較多是與「道德」或「責任」有關,才會用上這個字,這是一種對於「本質性問題」的不爽。但我想,就學術討論上,我覺得沒有太多「本質性問題」的不爽,而恐怕比較多,還是只是在「技術層面」的溝通。
第三,【重建了「誰」 ?】我沒有罵韋伯,也沒有罵李約瑟,只是就【李約瑟難題】的方法論,提出一些質疑。說「沒有罵李約瑟,只是就【李約瑟難題】提出一些方法論的質疑」,其實,我一方面是要將我批評的,放在問題上,而不是在人身上。另一方面,我也得說,李做的研究非常多,【李約瑟難題】是後人對他研究的「重建」,這個「重建」是不是就是李本身的研究,也不一定。【中國科技史】是本大部頭的作品,我沒有唸,只是簡單地看過【大滴定】,而所謂的【李約瑟難題】,也是後人再提出來的,所以,我得說,我批評的恐怕還不是李約瑟,而是後人的「重建」。這個「重建」,主要是中國科學史學界常談的,他們不只是問 :為什麼中國沒有科學革命 ?他們也問 :為什麼中國沒有資本主義 ?或者中國也早有資本主義,那麼社會主義革命也才是正當的……他們在這樣的脈絡下,為了符合馬克思主義,所以開始去說中國也有資本主義,在蘇浙一帶的紡織工業……。寫到這些很重要,是【重建了「誰」 ?】這個方法論上的大問題。李約瑟作中國科技史,有他的問題意識,他試圖要「重建」的對象 ; 中國人讀李約瑟的作品,也有中國人自已的問題意識,再去「重建」李約瑟,而我提到了中國人提出來的【李約瑟難題】,也有我的脈絡,我想要「重建」的題目,也同樣的,在讀小弟的文章,不同的人也就有不同的想要「重建」的目的,這些目的,都連結上讀者意識到或意識不到的「憂思」,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憂思」,來面對迎面而來的資訊,而「重建」文本----於是,或許這樣說,【重建】,不是簡單的【再現】文本,而是在讀者與文本之間,一種具有創造性的「視境的融合」。
第四,【紮稻草人的正當與不正當】基本上,我得說,對於文本的解讀,我是不認為會有一個純淨不受讀者影響的「再現」,我的學科訓練是說 :好的,既然沒有辨法再現,那麼我們就只好重建,重建的時候,我們儘量的誠實,說出自已是在怎樣的前題,想要處理怎樣的課題,然後甚至還可以誠實地說自已可能的價值關懷所在,來了解「重建」所「扭曲」的部分。一方面,我要強調,那些自稱不懂韋伯所謂「價值中立」,而誇稱「價值無涉」的人們,根本是自欺欺人 ; 另一方面,我也要說,不管有沒有說出自已的價值與關懷,及可能的偏差,去發現自已在價值上的關心,或是意識型態上的偏見,本身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這種重要,不只是因為誠實,至少是對自已誠實,是作為一個研究者相當重要的品質,同時,「發現自已」,本身也是一件值得不斷探索與努力的事。不過,我這樣正面地去討「重建」對於文本的「扭曲」,只是因為扭曲是不可避免的,換了一個角度談「扭曲」,在誠實的過程中,試著找到良善的溝通情境。但這完全沒有說,我們可以不管文本,恣意地隨興曲解。也就是說,紮稻草人,在學術辯論上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是我們在學術討論時,有時候會說 :「如果我了解的沒錯,作者的原意應該是……」,我們總是要建立一個可以理解的架構,也就是稻草人,再來進一步對這「稻草人」,進行攻防。在這樣的脈絡下,帶了一種誠實,與意識到自已與作品之間必然的距離感,而為了有效學術對話,那麼這樣的「紮稻草人」,是正當的。否則,如果只是故意曲解,目的不是為了學術討論的流暢,而是其它的目的,那麼這樣的紮法,就是不正當的。
第五,【誠實如何可能 ?哲學訓練的意義】「誠實」如何可能 ?誠實說,我絕不認為這是件容易理解的事,就算我在文字的使用上,如何的清楚,我真的覺得要能知道,需要的不是文字,而是生命經驗。每個人都有自已在意的事,而可能,經常是,自已並不知道自已那麼在意那些事,於是,當旁人點明了,可能自已會不承認,或是覺得這樣又有什麼不對的,而覺得是別人的問題。其實,我要說的「誠實」,重要的不是跟別人說自已怎樣想,不說謊,而可能更重要的,是對自已的「誠實」,認識自已,然後,承認自已是這樣。這可能並不直接涉及到「道德」的層面,而可能就只是很簡單的「哲學」問題。認識自已絕不是簡單的事,而且,某個時間點上的認識,是不是「真的」認識 ?而,又是不是有一個「真正的我」,都是問題,那麼,什麼是「認識自已」 ?其實,我要說的很簡單,就只是個簡單的哲學問題 :我們看到了什麼,對它有怎樣的「詮釋」,它給了我們什麼「意義」,其實從來不是簡單的「它是什麼」,而往往這個「它是什麼」,與「我是誰」之間,總有密切的關係。哲學的訓練,不只是讓我們在邏輯論證上比較清楚,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我們對於不同價值之間並置的可能 :自我/他者,主觀/客觀,意志/結構,相對/絕對,唯心/唯物……哲學的訓練,告訴了我們有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我們所有的價值也就在意識到這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同時,可以對照出來。否則,當我們沒有這種哲學的訓練,就會像在水中的魚一樣,只有當他離開了水,會意識到水的存在,我們也就只有在意識到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時,會看到自已所擁有的價值。這就是我說的「誠實」,而也就只有這種「誠實」,可以使得我們重建一個「正當」的稻草人,並且,讓學術討論的進行,可以尊重並承認不同價值存在的正當性,然後處理「技術性」的方法問題。
第六、【「西方中心論」的反省】。其實西方人的學術作品中,有西方中心論,是很正常的,就像要求一個中國人,不要有大漢沙文主義,也是一樣困難,而這種困難,也絕不低於要求一個男人,可以懂得女人----其實,這一段西方、中國、男女的聯想,正常不正常、一樣不一樣之間,就有很多的「哲學的問題」 :西方人是個整體嗎 ?英國人跟法國人想的會是一樣的嗎 ?如果不一樣,「西方中心」是什麼 ?中國人就會有大漢沙文嗎 ?中國人就只有漢人嗎 ?滿人、蒙人怎樣想 ?男人就不能懂得女人嗎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性別界線就是二分的嗎 ?男人是個整體嗎 ?女人是嗎 ?這文章的重點,倒不在這個「整體與個體」、「認同與差異」的討論,不過我總是覺得重要的是,不要急著就對每個推論,覺得他們都是「理所當然」的。實際上我並沒有批評「西方中心論」,至少不是我之前文章的重點。一個西方人,提出個理論,沒有【西方中心論】只有二個可能 :第一,他什麼也沒說,沒有建立什麼理論,沒有「重建」,也就沒有「西方中心論」 ; 第二,他什麼都說了,用了一種只有在上帝與天使之間溝通的語言。什麼都說,跟什麼都沒說是一樣的,期待一個「沒有偏見」的理論,跟希望自已聽得懂上帝的話,一樣困難。「名可名,非常名」,概念被說出來了,就必然有其時空的限制,我們能做的,不是也不能,更不應該覺得自已說出來的,是沒有偏差的語言,因會使用這種語言的,如果不是具有上帝的神力,就是擁有極權君王的暴力。能做的,就是承認自已是有限的,有偏見的,然後誠實而已。批評「西方中心論」,意義恐怕只是在提醒我們理論的時空限制而已,日本、印度有人在談,台灣有人在討論,是很正常的,但當他們在談的時候,他們又能提出一個沒有「東方中心」(如果「東方」這個概念是存在的話)的角度嗎 ? 「東方中心」也好,「西方中心」也罷,我覺得這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因為那些一定存在,而且,用這種「本質性」的指責,並無益於理論的溝通。我覺得,有效的是,誠實地面對自已對於選定特定研究的課題時的價值關連,提醒自已所使用的研究工具,它們具有不可避免的時空性,我想這樣也就夠了。我們不允許西方人宣稱他們理論的「普世性」,也同樣的,不要覺得自已可以在「排除了」【西方中心論】之後,可以另外建立一個同樣「普世性」的架構。
第七,【譬喻的使用與「有關」】。「譬喻的使用」,這是個大問題。還好在這裡要回答的,並不是譬喻在方法論上的使用,而就只是很簡單的,韋伯與李約瑟同不同意我談到太空梭,跟他們的作品之間有沒有相關。其實這個問題可能有二個回答的方式。第一,他們都死了,沒有人知道,不用討論。不過,我想這樣的回答,恐怕除了多佔了明日報一些電腦硬碟空間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不,有意義,意義是,我知道這二位大哥死了……」,也許有人會這樣說。其實,這也就是第二個回答的重點 :「意義」是什麼,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而什麼叫「有關係」,就回到本文的脈絡來說,韋伯與李約瑟看了我的太空梭的譬喻之後,是不是讓我的文本,與他們的生命經驗之間,產生了「實效歷史(Wirkungsgeschichte)」,出現了「意義」,從而認定「有關係」。難的,不是「有沒有關係」,而是「怎樣的關係」,而怎樣的關係,就要用證據去呈現出來。「有沒有關係」,實際上,不是科學的語言,科學的語言無法接受只是想像力的任意,不能只是「心證」。社會科學的證明,需要證據,就算不是社會科學的人文學科,對於思想史的詮釋,也一樣不能只是「自由心證」、「相當然爾」。韋伯是不是覺得我的比喻跟他的作品有關,我想是有啦 !倒也不是因為我覺得韋伯比小弟聰明,小弟覺得有關了,他的想像力應該更豐富,所以更容易覺得「有關」。其實,我的上一篇文章,並沒有批評韋伯的意思,而太空梭的譬喻,自然就不用去追與他作品之間有沒有相關了。不過,我相信太空梭的譬喻,韋大哥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有關太空梭譬喻的使用,在我的想像裡,實際上根本就是他在解釋「資本主義之所以在西方出現的原因」時,所使用的「選擇的親近性(selective affinity)」的概念。至於李約瑟會不會同意我的譬喻與他的作品有關,說實在的,我倒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的是,他應該也會同意,【李約瑟難題】與太空梭的譬喻有關。因為,我的解釋是如此清楚得連小朋友都看得懂了,李大哥應該也就懂了。我討論的,不是李約瑟的作品,而是【李約瑟難題】,他的作品與太空梭有沒有關,李作何感想,我並不知道,我回答的對象,不是大部頭的【中國科技史】,而是很具體的【李約瑟難題】。
註 :
1)、圖片是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 ,去年故世的哲學界大哥。很容易看得出來,這篇文章裡,我用了不少他的想法,從詮釋、視野的融合,與實效歷史等。在台灣時,讀過了他的【真理與方法】,不過我讀的版本,聽說錯誤百出,而且,說實在的,那時候讀,也真是一知半解,生吞活剝,我所重建出來的大哥形象,倒底怎樣扭曲,我也不知道。不過,倒是讓我開心的是,他的理論,讓我可以解脫了那種對於「唯一真理」的魔障。對於詮釋學的入門,當初唸了一本由東大出的【理解的命運】,寫得真的不錯。不過,總歸自已不是做人文學科,而是社會學科的,對於那種太多詩意的學問,有種不適。總是我自已的選擇,其實在好幾篇文章裡,我都害怕一種太過浪漫而獨我的本質性論證,我還是對於一種,具有一定「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而具有溝通與系統化可能性的社會,比較放心。在這篇文章裡,我非常認同主體、創意,對於「普世」、「一般」性的,非常戒慎恐懼,但這並不代表我就完全排斥「秩序」、「共同性」的存在與需要。秩序與反序之間的關係,這新聞台寫了很多,也會繼續寫下去,因為這絕對是個重要問題。只是漸漸的,我已經不太用詮釋學的、哲學的方法,而希望從社會學、心理學,及人類學的角度,找到一個比較系統性的論證方式。
2)、另外,也得感謝「小朋友」的留言。這篇文章,一方面確是跟著他(她)的問題,而一一回應寫的,但另一方面,其實也真是這一年多來的許多學術心得與心情。有關太空梭的比喻,可以說是這一年來非常重要的一個心得,其實可以直接說,它背後的方法論基礎,主要是就是 Max Weber與Karl Popper 所主張的否證論。寫【惡的意義】,實際上就是依著這兩位大哥的存有論,一直推出來的,這我會再慢慢再寫。
3)、其實,我真的不覺得我寫的東西容易懂,因為,得承認的是,浸在社會科學十幾年了,韋伯與波伯,我從大一就知道了,卻也是一直到今年,才真的比較能了解兩位阿伯的東西。我相信不是我不用功,而真是一方面,我覺得過去的學術訓練,在方法論上的學習,非常虛弱,另一方面,兩位阿伯的東西,我覺得,是「反現代」的,與我們所習慣的思維方式不同(怎樣反現代,有機會再談)。不過,這一年才真的比較容易懂二位阿伯,倒也不是因為自已用功了點,我想真是種緣份吧 !我得感謝這一年在我身邊親近的朋友們,是他們讓我知道,而且不只是知道,是深刻的覺悟,自已可能經常是錯的。知道而且承認自已可能是錯的,比知道自已是對的,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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