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題目上,想寫出系列性的文章,一、二、三的一直開,但都沒寫完。下定決心今天總是要有個段落感出來,至少將蘇軾的詩說完。
找蘇的詩,一方面是因為就是喜歡,另一方面,正是要表現這種從有到無之間的力量。或者,恐怕更重要的是,文學的張力,並不來自於對狀態的描寫,狀態就只是狀態,狀態的力量,來自於一個「反狀態」的想像,而文學如果要有張力,就要將這「狀態」與「反狀態」之間,作一種對比。文學的力量,來自於對這「之間」烘托的深刻性。
就說蘇的詩好了。「定風波」中的力量,在於這「同行皆狼狽,余不覺」之間的「人與我」、「狼狽與不覺」之間的張力。蘇要去解釋為什麼,就透過景、事與心境的寫作,展現這之間的張力。而張力之有效與深刻,不只是來自於蘇個人對文學駕御的精準與生動,更重要的是,這種張力具有超越個人(蘇軾)的特殊性,而進入眾人的一般性生命經驗的力道。
具體地來談蘇的詩吧!!而在之前,先簡單談二件事,一是蘇軾因「鳥台詩案」,或者更精確地說,是有宋一朝的新舊黨爭,使得這位文壇上不世出的才子,在政壇上受到了嚴苛的對待,流放外州。這對以出仕濟世的知識份子來說,直是莫大的傷痛; 二,人面對傷痛,心理的、生理的,基本上有幾期:拒絕、接受、相處,而「定風波」一文,各段正是這三期的清楚呈現,說的不只是他自已面對貶官的傷痛,也在文字間,滲透到一般人受傷過程中,心境的共通性,而如果就只是這三期,那麼也不會讓蘇軾成為不世出的才子,讓「定風波」成為千古絕唱的是,詩裡的最後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說的是一種空無、一種清澈,一種大我與小我之間的統一,是這種寧靜,可以穿越時空,安慰所有不安的心靈。
就來解詩吧!!而在解釋之前,再談二個概念,這是在「語言作為一種治療」裡一直要談的基本概念(雖然我還沒將所有的想法寫清楚,真是罪過),其一,是文字的出現本身,是一種對話,一種說服,對話、說服的對象,或有一個具體的他者(otherness),但更多時候且更重要的是,對話與說服的對象,反而是自我(self)。我在的本身,是個混沌的此在,語言作為一種清楚的秩序,當「意識我」在面對危機時,會透過語言的秩序作為建構自我的方式,解消混沌失序對人造成的焦躁不安; 其二,也因此,正是因為特定語言的出現,即便是,而且特別是「拒絕承認」本身,正很吊詭地說明了使用「拒絕」語言的說話者,「承認」了那個拒絕的對象,已經成為一個議題,造成說話者的困擾。就像是我們不會突然說,「我沒醉」,而正是在特定的場合,當身邊的人及自已認為「醉」已經佔領了那個說話的人時,說話的人,不管是醉了還沒,當說出了「拒絕」的文字時,實際上是「承認」了「拒絕」的事情,是個「議題」,對他來說是種「焦慮」。我們將可以具體地從蘇的「定風波」,看到這兩個概念的反覆出現。
一、「拒絕」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莫」是種拒絕的語言,而「何妨」則是說話者(蘇軾)的反抗。雨下來了,實際上在一開始,蘇也與所有的人一樣,因為沒有雨具,濕答答的,覺得下雨天很討厭。所以,他就跟大家,或者更重要的,是跟自已說,「不要去聽那穿林打葉的雨聲,我們就給他慢慢的走」。我想到了<<阿甘正傳>>裡斷了腿的軍官,與阿甘買了船,就在下雨的那一景裡,軍官大罵死老天的一幕。同樣是將雨與命運相連,同樣地拒絕承認命運,而慢慢地走與大聲地罵,也同樣的是種對抗命運的自我說服。「天地不仁」,是慢走,是大罵,老天(命運)依然無動於衷,但卻也就是在這「慢走」與「大罵」之間,使得行為者感受到:「我反抗,故我存在」的確定感。面對命運的失序,行為所表現的反抗,可以讓小我在對抗大我之間,因為更清楚的二分與對立,而出現清楚的確定感。但,這以「拒絕」的方式,而得到的清楚確定感,總是因為那在大我面對的小我,是如此的渺小與虛弱,所以必須尋找新的出口。
二、「接受」期: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就像是得到愛滋病的患者在一開始,先拒絕承認自已得病了之後,接下來,也跟著開始接受事實,開始去想解決的辦法。「誰怕?」就像是說「我沒醉!」一樣,得愛滋病的患者會怕,而面對大雨傾盆(命運多舛),「害怕」多少成為蘇軾腦袋裡的議題。「誰怕?」東坡覺得他有竹杖芒鞋,輕盈地在林間穿梭,動作可是比馬還快。他還是要要「解決」下雨(命運)對他造成的不安,這裡會去說服自已有的竹杖芒鞋比馬還快,其實是種自我說服,更清楚地呈現了前期中的「慢走」,作為一種「拒絕」的策略,只是他逞英雄的方式而已。小我反抗大我,拒絕總是無力,而「解決」方式的提出,面對問題,就成了這一段「接受期」的策略。而蘇在這裡的策略是:先是說服自已有的「竹杖芒鞋」比馬還快。是不是真是如此,就不重要了,反正就只有「竹杖芒鞋」,就告訴自已這最好了。後來,雨還是下,身子還是濕了,找不出其它的方法。於是,就第二個策略:「一蓑煙雨任平生」,雨下了,人就在這大雨中,接受它吧!!一輩子就這樣好了。接受,就讓命運支配個人的生命,小我在大我拔山倒海的傾壓下,也投降了。就像東坡在另外的一首詩裡說到的:「小舟從此去,江海渡餘生。」
三、「相處」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接受大我(命運)的安排,消泯小我的意識,別說對任何有自我意識的個人來說,像是淪入「寂寞的大眾」,會萌生自我認同的危機與掙扎,對這位不世出的大才來說,更是不甘。「酒醒」,登山健行、大雨傾盆之際,酒從那裡來?又躲雨趕路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有機會酒醉?「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原本東坡是想當「眾人」也就算了,沒有自我認同,跟著大家一樣醉。但充滿生機的春風迎面而來,提醒了他的存在,「微冷」。在有了知覺,有了自覺之際,穿透了大我的混沌,看到了陽光,有了方向,有了希望。相處,不是抵抗地拒絕,也不是失望地接受,而存在了種互動,在抵抗與失望之間,在最強烈的反與最深沉的受之間,找到了種拿捏的分寸。大我與小我之間的界線還在,但至少和平溫暖一些。
四、「統一與超越」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拿捏分寸,是種藝術。可以到了這個階段,其實也已經不容易了,但藝術終是人為,如果東坡只是如此,也只是淹沒在文學藝術裡,萬千個詩人之一而已。正是這第四期的「統一與超越」,使得東坡的詩可以傳唱千古。回顧了走過的這一段路,回家去時,接下來的路上則是沒有風、沒有雨,卻也不是晴空萬里。透過對照「來時」與「歸去」之間的風景,我們更清楚地看見了「也無風雨也無晴」,不只展現了文學上的對比,更是種生命哲學上的深刻。「也無風雨也無明」,說的是一種空無、一種清澈,一種大我與小我之間的統一,是這種寧靜,可以穿越時空,安慰所有不安的心靈。「也無風雨也無晴」,風雨不見得不好,而晴空萬里也不見得好,外相不動於心,是風是雨,還是天晴,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這種安靜與簡單,是在動盪與複雜之後的結果,讓人想起了莎翁悲劇<<李爾王>>的最後一幕,受了三個女兒背叛,嘗盡人間悲苦的李爾王,對著留在身邊的小女兒說的是:「一切都很好」。人間喜劇,可不是無知的歡笑,而是了解了人生的悲苦之後,才能知道那種喜樂。蘇軾的人生哲學有更多的佛老,也正是了解了這「苦寂滅道」的過程,才能超脫,才能面對外相的風雨,能進內在的無情,在無相之間,見到如來。
見一切相非相,即見如來。<<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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