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災過後的台灣,也跟著噴出了一堆口水,一個南投原住民部落的鄉長,對於呂副總統的移墾中南美的說法,連「滅種」的措辭都出來了。「滅種」的理由是,中南美有龍捲風,一下子就會將原住民都消滅了。
我不曉得自已對於原住民的困境了解多少,但我總還相信還有意願做點什麼事情,只是很容易的,總是在面對這些激烈的言辭裡,會去想,做了事,值得嗎?
並不是想要說呂秀蓮所說的話一定對,甚至我得說,她恐怕真的是在不對的時間,說了些不該急著說的話。評判誰對誰錯,實在不是我的興趣,我的興趣總是在想著,怎樣的溝通是可能的—雖然我不認為哈柏瑪斯的「理想的溝通情境」是可能的,但至少沒有必要將話都說絕了—以及,怎樣試著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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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今天國慶。
1789年的今天,掀起了具有現代政治特質的「法國大革命」:先是巴士底監獄裡救出了七個人,然後革命黨人開始以反革命的罪行,將許多貴族一一羅織,上了斷頭台,接下來就是不同派系之間的鬥爭,於是有羅伯斯比的恐怖統治,再有拿破崙的軍政府。「革命之子」揮軍歐陸,所謂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就在鐵蹄與血跡裡,傳遍了歐洲,然後全世界。1970年代,伊比利半島開始了由杭廷頓所說的「第三波民主化」。1986年,這民主化的浪潮也衝進了台灣……
民主化,確實可以說是場革命。就制度上來說,人類史上從來沒有個政治體制,讓該政治體裡的人民,可以這麼廣泛地、直接地參與政治。雅典的公民會議呢?那恐怕不是。雅典城邦裡可以參與政治的,就只有具有公民身份的成年男子,女人不行,龐大的奴隸當然也不行,而許許多多已經長期居住在雅典城的外國人,也不行。而且,不只是制度上的廣泛,當代的民主體制,也是一個人類史上賦予社會最廣泛的自由的體制。我們宗教的自由,有言論的自由,這在雅典城邦裡,審判蘇格拉底的公民世界裡,是不能想像的。
然而,現代的民主體制裡的自由與平等,可能為我們的歷史,帶來了史無前例的仇恨,深刻而廣泛,同時莫名其妙,而所經歷之大屠殺的次數之頻繁,人數之多,也是難以想像。民主帶來的平等,是讓人民與貴族一律平等,一起捉了去煮; 自由,是人民與貴族一樣地自由,決定煮人時加的是什麼樣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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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平等,是當代政治的圖騰。每個人,他,當然還有她—希望那些強調動物權的人士們,沒有注意到我是那麼自由地忘記了再加上個「它」,再去提到「所有的動物都是平等的」這個事實。只是我總覺得「有些動物特別地平等」—非常自由地擁有自由,平等地保證每個人之間的平等。當然,這些不管是「他」是還「她」裡,還有一群經常會非常自由地訴諸民意,彼此之間一樣平等地煽情、渲染國家的自由,人民的平等,而自大地認為自已是遵從國家意志,為人民服務,卑微的政治人物。
民主,除了自由與平等的圖騰之外,究竟還帶給我們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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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法國電視裡,一直在討論巴黎近郊前幾天所發生的事件:一個20幾歲的女子,說她被四個阿拉伯裔及二個黑人暴力相向,因為認為她是猶太人,而撕破了她的衣服,並在她的身上寫了納粹的符號,而在過程裡,竟然快線火車上的乘客沒有人出手相助,冷漠以對。
這件事引起了法國輿情譁然,令人髮指的事件,使得法國總統席哈克還下令採取一切手段緝拿這些行為卑鄙的歹徒。結果,昨天,警方發現了,原來這個女子根本是說謊,而這連著好幾天,在媒體上就反猶與種族衝突等議題的討論,好像也就變成了白忙一場。是的,我真的就是要說,這個事件正是民主帶來的。但,我並不是說,其它的政治體制不會有謊言,不過正是民主體制,會引領人們將歷史上一直存在著的「未世論述」,更自由地散佈,而感染這種包裹著仇恨,外滲了血腥的種族主義,更是平等地塗抹在這個世界所有的角落。
不是要反對言論自由,不是要否認每個人所受的苦難,不必平等地在意,更不是要因為民主本身可能出現了一些問題—又有哪一種政治體制沒有問題呢 ?—而反民主。言論自由的價值,需要被捍衛,不管是原住民的不快,或是呂秀蓮的自以為是,但是倒也不必急著就要出草,或者是馬上就在天災後,提到了移民。一個言論自由能夠受到捍衛的社會,是因為它的社群價值受到先在的認可—出草對社群內部一致性的危害,與移民所可能割除的人與土地之間的感情,一樣地都破壞了各自社群的核心價值 ; 在威權政治逐漸民主化的過程,對於共同體的想像,也得以更加多元地出現—中國的、台灣的,或者是河洛人、客家人,以及外省人,當然還有不可忽略的原住民,都以著各自的「正統性(authenticity)」,想像著自已不可讓渡的天賦權利,而在建立屬於自已的社群文化與政治單位時,因為大家都要平等,於是就在必然的衝突緊張裡,因為權力、權利無法完全地伸張,滿足自已的想像,於是都一樣地覺得自已是受害者,平等地受著苦。
受著苦,現代社會好像受的苦特別地慘烈。自由、平等造就了原子式的個人,於是也就在這個世界裡,自由地游盪,平等地寂寞著,而再進一步自由地焦躁,平等地希望著社群的認同。民主在這個的脈絡下,社群的認同化身成各種打著族群、種族主義,正侵蝕著民主的根基,而反而削弱了自由與平等的政治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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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今天國慶,在自由與平等之外,他們還強調了博愛的價值。也許,太多的政治人物,都忘了。
註:圖是Charles Taylor(1931~ ),現任教於加拿大的McGill大學。他的【The Malaise of Modernity】、【The Ethics of Authenticity】是我在寫這文章時的重要依據。討論民主,其實是在討論現代性,討論認同,而我要說的是,雖然民主確是有許多的優點---這已經有太多人寫過談過了---但民主卻也一樣的有病態的一面,而這個病態,則是因為它體制上的特殊性,而使得現代性與認同等課題的黑暗面更肆無忌旦地喧張。
認同與尊嚴,當是現下深化民主的重要課題。然而,也許我想說的是,正在這個時代的民主,它的內在運作邏輯,反而與認同與尊嚴的需求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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