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當這兩個字浮出我們的腦海時,總是會跟著出現各種的印象。不過,我想再怎麼想,不會有人會想到「可憐」這樣的印象,會與巴黎有多少關係。
但是,今天從巴士底走回瑪黑,就在看到了一家新的咖啡館時,「可憐」這印象,就這樣跟著館裡的咖啡香味,迎著面過來。我覺得巴黎有點可憐,覺得這個城市裡,有些人,有點可憐。
****
咖啡館的名字我忘了,很素淨,真的就像台北大安區某個巷子裡的咖啡館一樣,其實,甚至我可以說,我幾乎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決定了不久前才因為與朋友聚會,而離開咖啡館不久,才幾分鐘之後,又再進了一家咖啡館。
「I would like to have a Mokka, please!」我故意地講英文,當自已是觀光客。
「OK!」老板是一個跟我年紀相若的男子,笑笑地用簡單的兩個音節回答了,然後就走往一旁的咖啡機。一個比較年輕的女孩,這時候剛好從廚房出來---其實就在旁邊---走向櫃台,問了我:
「Sur place?(在裡頭使用嗎?)」
「Yes!」我還是用英文回答。只是我也在想,他們會不會覺得,看來我好像懂法文,但為什麼用英文回答。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另一個念頭馬上擠上來的是,我有點佩服我自已的是,這麼熟悉而習慣了的情境,我沒有反射地用法文回答「Oui」,倒是還是一樣自然地用英文。
「Deux euros soixant dix centines」女孩講的還是法文,也許她根本不知道我一開始是裝作不懂法文的觀光客。我也沒有多說什麼,就是拿出了銅板,整整的兩塊七歐元付了錢,這時候Mokka也好了,我也就端了張盤子上樓去了。上了樓,我才又覺得很失敗的是,裝作不懂法文的人,怎麼會很難的數字,也聽得這麼準……
****
故意講英文,是我最近才學的遊戲。
告訴我這遊戲的朋友說,這遊戲真的很難喔。第一個,我們在法國久了,法文的口語一般來說應該會比英文好; 第二,語言是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怎樣將自已一下抽出這種習慣,裝作自已不懂法文,那真的很難,怎樣明明聽得懂,卻假裝不懂。這裡的假裝,不只是要嘴巴假裝,而且要整個身體假裝真的不懂。
我這朋友古靈精怪的,生活裡總是一堆有趣的點子,倒也不是故意要捉弄法國人,其實每次看她這樣玩,她總是有辦法連著那些為她服務的櫃台人員,也跟著她一樣笑容滿面。我就差多了,一來我的英文不夠自然,二來,要裝作不懂法文的姿態,我也不夠自然。
當然,每次我都玩得不好的原因,還有是因為我總是僵硬的表情,人長得不夠可愛,還硬是要不自然地玩這種假裝的遊戲,恐怕在店員看來,我就只是一個可憐的,可能法文講不好,英文也講不好的東方人。
可憐的還有,好像如果就只有我一個人,我也好像不會善待自已一下,放鬆地就玩一些無傷大雅的遊戲。於是,下午看到了那家咖啡館,就自已玩了一次,但玩得好像也不好玩,然後還來嚴肅地寫篇文章,檢討一下為什麼玩得不夠好……
也許,更可憐的是,我就是不適合玩這種遊戲,然後硬是要玩。
****
可憐的人,是那些放錯位置的人,然後還不知道自已放錯了位置,努力了半天,卻是一事無成的人們。而,也許沒有人這樣說過,但恐怕我要說的是,巴黎,卻就像是一個放錯了位置的人。
位置?什麼位置?是在我們心目中的位置。巴黎靜靜地躺在塞納畔上千年了,客觀地,她也沒有意識、沒有移動過,她的位置總是在那。於是,沒有意識,沒有移動過她自已的位置,也就沒有對錯的問題。或至少,精確地說,對錯的問題,責任不在巴黎,而在於怎麼看巴黎,怎麼想巴黎,怎樣將巴黎放在我們心目中的「我們」。
可憐的「我們」,先是將巴黎放錯了位置,對了她先有個有問題的想像之後,也就錯置了我們自身的位置。於是,自已也就放錯了位置,然後還不知道自已放錯了位置,努力了半天,一事無成。
不過,幸運的是,巴黎,她今日的美麗,而且可以想見地將會繼續地美麗下去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那些「放錯了位置,而一事無成的人們」。
****
我坐在那家新的咖啡館裡---我之所以確定那是家新的咖啡館,實際上並不是因為我對巴士底區多熟,而是因為我對巴黎夠熟,巴黎的咖啡館總是一種慣性了的格局,然後,服務生們也就是特定的幾種味道,而我之所以那麼確定那是家新的咖啡館,是因為屋子裡的格局不一樣,老板們的氣質不一樣,就是連咖啡杯,以及咖啡的味道也不一樣,以致於是咖啡的價錢都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也可以在Opera區新開的美式 Starbuks 裡找到,或者是高雄西子灣旁的某處咖啡館裡感覺得到,但就是不在巴黎,不在我印象裡,已經熟悉了的巴黎找到。這家咖啡裡,就是不會出現在那些來到巴黎的觀光客,或者是住在巴黎的居民們,腦海裡所想見的巴黎印象裡。
也許,跟巴黎的形象不符的這咖啡館,也就像當初艾菲爾的鐵塔,或者是貝聿明的羅浮宮金字塔招致的批評一樣,「他們」,都與巴黎的味道不合,放錯了位置。不過,有一天,鐵塔、金字塔,不再是「他們」,而是「我們」巴黎的一部分。
****
巴黎會變,那是因為人會變。巴黎的美麗,是因為我們曾經「美麗的錯誤」。
對與錯,我總是覺得很難說個清楚---不過,這絕不代表了我也要將自已變成了謹言慎行,動不動就掉個「政治正確」的術語,懦弱地不敢下判斷的道德侏儒,說這個也對,也那也不見得不好,然後以了種道德無政府的姿態,去批評別人的道德是種壓迫,是種法西斯(我發現最近台北政壇、媒體,好像對「政治正確」這個詞,著了迷似的,也不管原意是什麼,就是照了字面來解釋「政治正確」)---對與錯,很難說個清楚是沒錯,但這個世界總是有個是非。我不願也沒有資格,自以為是、暴力地就提出什麼「道德標準」,就只是覺得,也許重要的是,每個人在下判斷前的最後,還是能夠自覺的,多問了一次,自已是不是就是對的,而下了判斷之後,再問一下,能不能對這世界多一些寬容,想像自已也許也可能會犯同樣的錯。
「美麗的錯誤」,實際上總是一陣風霜之後的泰然。錯誤的過程,並不美麗,而錯誤過後,也總是會有些遺憾帶著。美麗,就只是告訴自已那可以是美麗的,在那鬆了手、放下了的瞬間裡,發現生命裡的傷口,結了痂,組成了美麗的線條。
****
巴黎,放錯了位置。很多人將巴黎是什麼,在心裡放錯了位置。什麼是對的?我並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想對的是,這個世界裡,很少有另一個城市,像巴黎一樣,留在人們心裡有一個那麼深刻的形象,而且,這個形象是那麼固定的---美麗、浪漫的巴黎。
我會鼓勵朋友來巴黎渡假(但不是夏天來),只要東西不丟,然後巴黎的記憶多會是美麗的、浪漫的。這裡的美麗,除了是多少藝術家才華洋溢藝術家的建築之外,同樣也包括了狗兒們留在馬路上,恣意隨性、多樣豐富的排泄物創作; 而我說的浪漫,不只是塞納河畔,有著夕陽相伴的情人,當然那些天威難測無法用理性了解的公務員脾氣,也是浪漫的另一種樣態。
但對於要來這裡求學、長住的,我恐怕就不會太多的鼓勵,而可能會建議他們多想想。遊客來,遊客走,狗兒的創作可能像是天邊彩雲,跳過去不帶走一點味道,而法國人難懂的情緒,可能也就只是道聽途說的抱怨,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註:托爾斯泰(Leo Tolstoy,1828-1910),俄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或至少,是最偉大之一,【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大學時,我就想著說,我是不是該唸一下他的【戰爭與和平】,買了英文版,厚厚的一本書,結果好像沒有讀超過二頁。不過,【安娜卡列尼娜】我倒是看過中文版。這樣看來,我倒是在想,是不是我也是自已說的,放錯位置的人。
"that life should be experienced emotionally and accepted naturally rather than twisted into artificial form's by man's imperfect intellect."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