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巴黎鐵塔變成了紅色,真是好感動,我在想,陳水扁有這個能耐嗎?」那一天是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來巴黎,我因為幫了個朋友,從台灣帶了些東西來,是給這位曾經在台灣唸書的中南半島某國的華僑。他請我喝了個咖啡,講到台灣的選舉,然後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中國在中南半島協助當地共軍,赤化了你的國家,你也很感動嗎?」我真的是想說這句話,不過朋友在場,咖啡的錢也付了,更何況我也不覺得跟這些人說理說得通,話也就從嘴邊硬生生地攔了下來。前幾天聽到了個朋友聊到他認識了個另外的中南半島的老僑,說的話更氣人。老僑支持反攻大陸,兩岸開打,恨死了共產黨,但如果說讓台灣與他們心目中可惡的中國斷了關係,卻又不行。
我不懂,為什麼打仗死人可以,然後人活得好好的,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卻又不行。沒有了國家,比死更可怕嗎(更何況,我覺得在這些人的脈絡裡,死的是人家的小孩,跟他無關)?那位看到紅色鐵塔的先生跟我說,他的國家沒了,流亡到台灣,是台灣扶育他長大的,他現在雖然有法國藉,但台灣終是他的家。他不斷地跟我說,「沒有國,哪裡會有家?」。只是,我聽得真是愈來愈糢糊了,為什麼他自已句子裡,不是自已說了自已沒有了國,但不只是有巴黎的家,台灣也是他的家嗎?更何況,他在中南半島的國,還直挺挺的在那,沒有了國,又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懂的。而且清楚地了解他們在想什麼,同時,我也知道,他們腦袋裡,需要的不是跟他們分析戰爭與死亡,討論和平與希望,或者是跟他說明對國家的各種定義,甚至是分析他們的意識型態深層裡,所隱藏的濃濃恨意---
「他們不是愛台灣嗎?」我想到了那一天他對台灣的感情,腦海裡一下就冒出這個「愛與不愛」,經常在台灣政壇上出現的用詞。
「也許,他們對台灣,是恨鐵不成鋼!」,也許可以這樣回答他們愛台灣的方式。我好心地這樣措詞著。
****
東亞的政治史,或者說得直接一些,當代的政治史,是一個「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歷史。」世界進入了近代,其實我們不只是可以說,是西方國家先踩進了這個新的舞台,而且甚至可以說,這個新的舞台場景,許許多多的佈置方式,還是這些先來者帶進來的。近代,在生成了西方國家的同時,也讓西方國家催化而躍上了歷史。是的,近代形成了西方國家,而西方國家,也再回頭將這「近代」的意涵全球化。國家,是近代才出現的政治單位,而且是西方國家,讓「國家」這個政治單位普世化。
然而,在這西方國家,主要是英法等國,將「國家」這政治單位普世化的同時,也就逐漸地瓦解了中世紀以來的「帝國體制」---奧匈帝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當然也包括了中華帝國。帝國的瓦解,帶來的不只是血淚與曲辱的交織,實際上也是民族主義與國家建構等沛然莫之能禦的歷史運動。「中華民族」在滿人政權死亡的同時得到了生命,而「反帝運動」則根本就是「中華民國」這新生命的胎記---孫文的遺囑,不是說了「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追求中國之自由與平等。」這裡說的,是中國的自由與平等,而不是中國人的自由與平等,是對其它國家來說,免於被侵略的自由,以同列國際社會的平等,於是,「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也就是說,「民眾」,要喚醒,為「中華民族」的自由平等而努力,而「中華民族」的自由平等,需要的是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努力,孫文說的「我」,是以一個「(中華)民族主義者」發聲的,而能待我「平等」的,也是世界上的其它「民族」,而不是「國家」,是一個情感的連結,而不是現實利益的組織。
我不知道對於孫文的遺噣,是不是過度詮釋了。不過,一方面我們確是可以從他的理論裡,知道他了解「國家」這個現代的政治單位,是戰爭關係下的產物; 另一方面,也再一次地從他主張「世界主義」或「亞洲主義」的內含裡,得知他確實對於感情上連結的「民族主義」,覺得有超越國家利益的能量,或者,更精確地說,民族主義在他們的理解下,不僅是超越國家利益的,同時也是有利於國家利益的。這是因為,民族主義,在本質上,是為了反對西方霸權的,於是主張民族主義之際,就有對抗西方霸權的味道,而且,這裡的民族主義,也因為只是反西方(殖民),所以可以與週邊的其它「受殖民而具有同樣命運的民族」聯合起來,在這樣的脈絡下,孫文講的民族主義,也就可以與大亞洲主義,甚至是他的世界主義相接軌,而也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1950年代當亞非開始去殖民,獨立建國之際,也就出現了「民族主義」與第三世界主義合流的現象。
民族主義從18世紀的歐陸,19世紀的亞洲,到20世紀中葉的非洲,以致於是今天的台灣,當然我們不能簡單地就化約成「民族主義是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政治運動」,因為歐陸的民族主義運動,其民族主義過程中所想像的「他者」,並不是西方帝國主義(也許是英國,但卻不是西方帝國主義),而今天台灣的民族主義運動,所反抗的,主要的也是「中華帝國主義」,而不是「西方帝國主義」。不過,相同的是,這二百多年來,沛然莫之能禦的民族主義運動,確實是深沉地附著在當代人的生活裡----我想,我有必要對於民族主義如何深札在當代人的日常生活裡的方式與原因,作一個說明,這將是個大題目,所以這一篇文章也就先擱下這個討論。在這裡,我想要先將上述可能會引人不安的「中華帝國主義」這個概念,做個討論,並回過頭,解釋前述二位所謂「華僑」的愛國言論,及說明他們「愛台灣,而恨鐵不成鋼」的熱情。
****
我先直接下兩個命題:
1、「中華帝國主義」與「西方帝國主義」,是兩個非常不同的「帝國主義」模式,然而,要了解當下中國,以及在台灣的「中國民族主義者」的政治理念,不能就直接以當下有關「民族主義」的概念硬套,而要了解這個「中華帝國主義」的本質。
2、不管是看到胡錦濤訪法,而抱怨陳水扁沒有能耐,或是恨死了共產黨,要兩岸開打的激烈主張,即我所謂的「恨鐵不成鋼」,他們恨台灣的是,台灣不願意或不能承擔下「復興中華帝國」的事業。他們愛台灣的方式,是將台灣當作是種工具。在這種「復興基地」的角度下所看到的台灣,沒有主體,只是為了成就「中華帝國主義」之事業的附庸。
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第一個要問的是,什麼是「中華帝國主義」?我不僅想要透過中華帝國主義,來了解近現代中國知識份子的思維邏輯,同時也希望能夠一窺當下「中國民族主義」者的想法。在了解中國民族主義的過程中,一方面我想說的是,我並不想要控訴什麼人,主張中國民族主義,或台灣民族主義,以至於是當下的任何一種民族主義,都是一種現代性的表現。不過,我也承認,我確實是對某些不誠實的政客無可忍受的不爽,主張任何一種民族主義,都是正當的,什麼是民族主義的界限,什麼叫做過火、激進的民族主義,容有討論的空間,但不能討論,而無法原宥的是,明明自已就是帶了種民族主義,卻是口口聲聲說「要理性」,去貶損另一種民族主義,那就太無恥了---大家誠實地承認自已帶了不同的民族主義立場,平等地對話、溝通,不用先佔了個「理性的高地」,不懂自省地批評別人。這種姿態的虛嬌,不只是本身就不理性,也達不到自已口口聲聲所說的「理性的溝通」---是的,我批評的,就是那些自稱「理性」的民主同盟的人們。如果他們不懂得自省自身「理性」的源頭,他們也將只是一群又自囚在民族主義的牢籠裡,自嘆自憐的中國民族主義者罷了。
我再說一次,主張各種的民族主義,並不可恥,法國民族主義也好,德國也好,台灣的、中國的,都沒關係。民族主義並不是日常生活的全部,攤開了不同的國族認同,建立健康的對話,在括民族主義在內的各種社會生活裡,於彼此可接受的部分上溝通,在不能接受的部份裡寬容接納。可恥的是,不能接納不同立場的人,動不動地扣人賣國賊帽子,以及自已明明有立場,卻不願意承認,擺出了漂亮的外裝,卻暗地裡捅人一刀。
說真的,明的扣人賣國,與暗的捅人一刀,我至少還比較欣賞真小人的誠實。
註:圖是Marc Chagall的畫,【Les Fiances De La Tour Eiffel】。夏卡爾是白俄羅斯人,經歷了俄國革命、二次的世界大戰,所看到的、聽到的,也一樣的是人間煉獄。不過,我們在看他的畫,總是多了些希望,一種詳和的平安。這幅畫,是一對愛侶在艾菲爾鐵塔前,沒有火紅的顏色,但卻讓我更感動。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