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來的好漢
前往開墾北大荒的移民和知識青年及軍人來自內地千餘多個城市,因此北大荒是個獨特的群體,它不是由本地人口自然繁衍形成,也不是一個民族、一個地域人口的簡單遷徙,而是一個多元種族和文化的融合群體。
我所到的江濱農場屬於北大荒東部的三江平原地帶,隔著黑龍江與俄羅斯的阿木爾捷特鎮相望,農民一家人則是1958年從山東梁山前來參與墾荒的移民,屬於當地墾荒軍團的第二師第十團三十一連。
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讓梁山的名氣跨越古今和兩岸三地,一提起梁山,直覺的反應就是《水滸傳》中梁山上的百零八條好漢,所以董家老爺也自豪的說自己和當年前去墾荒的同鄉是梁山來的好漢,不過如果聽他說起當年墾荒的氣魄和豪情,稱「好漢」是無愧的。
董家姥姥是董家第一個到北大荒的長輩。
姥姥個子嬌小,有一雙纏過足的三寸金蓮和濃重的梁山鄉音。對於我這南方來的姑娘,她總用著無比憐惜和疼愛的神情,緊握著我的手說故事給我聽。她說的話我幾乎只能聽懂四分之一,但是她的笑容和皺紋很迷人,有一種經過生活淬煉、雕塑的藝術和純潔。
一天晚上,用過餐後,我牽著姥姥的手在星空下漫步,走在黑暗的泥土路上,姥姥告訴我,她三十歲到黑龍江,當初一起從家鄉來的有五、六十人。未到黑龍江前,因為山東老家鬧飢荒,她以乞討養活一家五口,後來政府召募青年前往北大荒開墾,她就毅然跟著前來,只為了尋找一片可以讓孩子溫飽的土地,如今匆匆一過已經五十年了。
姥姥說當年的北大荒放眼盡是原始森林和草原,天寒地凍(北大荒是冰雪的故鄉,屬寒溫帶大陸季風氣候區,暴虐的西伯利亞寒流長久地在這裡盤旋,冬季漫長、寒冷乾燥,年平均氣溫從南至北,由2.6攝氏度減到零下3.5攝氏度,極端最低溫達零下40攝氏度),抵達當地後,姥姥一夥人用斧子砍下樹杆,用鐮刀割下樹條、茅草,用鐵鍬切下方形的草垡,然後立樁、架樑、壘牆、鋪頂、墊床,用最簡單的材料和最原始的方式來建造自己的窩(就是俗稱的馬架子),夜裡躺在冰冷的草墊上,望著滿天燦爛的星月,流著淚想著家鄉的孩子。
三年後,當遮風避雨的家有了之後,姥姥把家鄉的五個孩子一起接了過來,從此在北大荒安家落戶。
六十歲的董爸爸是姥姥的長子,是個穩重、勤勉、純樸的農民,在開墾北大荒時期是個優秀的機務員,性情開朗。現在他每天依著時間餵牛、搬材、下田,沒事時我總請他說故事給我聽,他告訴我早年當地有許多野生動物,有各種的習氣和特色。
譬如狼怕火、耳朵小,身體的顏色會隨著四季的變化改變,有獨狼和群狼兩種,和狼狗不同的是牠的尾巴是下垂的。灰熊在當地叫黑瞎子,因為眼睛睫毛長,視力差。會爬樹,但不會下樹,而且是少數會笑的動物之一,但是卻是一種不會拐彎的動物,舌頭上有刺,熊掌上有厚厚的脂肪,冬天就靠著舔掌上的脂肪過冬。除了這兩種大型的肉食動物之外,還有麋鹿(當地稱庖子)、黃鼠狼(當地稱黃皮子)和狐狸。
狐狸有白、黃、黑三種顏色,關於狐狸的各種傳說和故事,和我小時候讀的民間傳說故事及日本狸貓變成人或狐狸如何騙人的故事都極為相似,而我最有興趣的聽聞是:馬有第三隻眼,說每一匹馬的腿上都有一處沒有毛的斑,俗稱夜眼,是夜間行走時用來看路用的。(下次有機會看到馬,我仔細去瞧瞧!)但是隨著山林的消失,這些野生動物也跟著消失在原野中了。
黑龍江大概是全中國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五月初夏,黑龍江畔的冰還未完全融化,夜晚氣溫在零度和零下之間,凌晨兩點四十分天空就露出了曙光,三點半天已大亮,四點就算是一天正式的開始了。而據說天亮得最早的月份是七月,凌晨兩點天就全亮了。我躺在北方農村特有的炕上,每天凌晨兩點半就被陣陣的雞啼聲喚醒,四點起就聽著勤奮的董家媽媽下床、開門、起灶、打水、燒水、煮早餐的忙碌聲音,每一個聲音都清楚而獨立、乾淨,交錯地響在農村甦醒的早晨,其生活節奏和童年時期,澎湖鄉下的生活完全相同。
為了節省燃料的耗費,北方雖然土地遼闊,房子卻僅是兩房一廚的小屋,溫暖安適,和屋外的氣溫相距甚大,但因為天亮得太早,即便如何溫暖,也不好意思窩在炕上睡懶覺,每天清晨四點半就起床,八點半,就彷彿已過完了上午一般。
蒲公英的歌聲
姥姥一家人以真誠的的熱情接待我,把我當成自家姑娘般看待,我陪著他們一起生活了四天,一起打水、燒材、包餃子、下田……,但是和許多鄉下農村相同的情況是,農村的發展在墾荒後,一直停留在原地,沒有更進一步的都市發展計劃和經營規劃,因此年輕的一代大多往城市發展,追求科技和文明便捷的生活,少有年輕人留在當地為農村奉獻。
一個地區或城鎮的進步,需要有永續經營的計劃,不論是在交通、教育、生產、經濟、環境保護、資源運用和行政體系上,都要有一定計劃,否則隨著人口的增加和需要,許多的問題就不是只有熱情可以解決的了。而目前的北大荒正面臨著人口外流、教育不普及、經濟困難、生態環境破壞(開墾過度)、行政不公的諸多考驗。
時代在進步、環境在變遷,生命意義的追求也在改變,當年前往北大荒開墾那戰鬥般的悲壯豪情,只留在董姥姥和董老爺那一代人的血液和記憶當中,當新的時代和需要來臨時,開墾時期的輝煌歷史,都會為時代的潮流所沖淡,只存在人們口耳相傳的傳說當中。
離開農村的前一天,我和董老爺、董媽媽及其女兒思緯(帶領我前往的朋友)到田裡種玉米。當天的東北風吹得強勁,白楊樹林猶似海浪般嘩嘩的一波接著一波響,為了感受這土地的性情,我脫下鞋襪,踩踏播下的玉米種子,董老爺和董媽媽嚇壞了,趕忙阻止我說:「不行,不行,這地太涼了,會凍著你的。」我任性的要求:「沒事的,讓我玩玩,玩一會就好。」抝不過我,他們只好叮嚀:「一下子就好喔!」
這地確實冰冷,踩在土地上,寒氣透過腳底直往上竄,5月的黑土地尚有此番的寒冷,那麼冬季的土地,將是如何的溫度和景緻啊!抬頭放眼遍地荒涼,想像當年的十萬大軍人影,在這片荒原上墾荒的情景,我知道腳下的這一方土地,曾有過多少的故事和生命踩踏過的痕跡,從中感受著1958年那湧向北大荒的青年和移民的澎湃熱血,但也同時為眼前的蕭條景象嘆息。
五月,北大荒開始有點綠了,路邊的蒲公英趁著陽光的暖和盡情開放,幾十年過去了,這群在這兒安家落戶的山東人及來自各個城市,當年是熱情洋溢的年輕人,現在已入遲暮之齡,從他們的臉上,可以看到圓滿心願的知足。然而對於下一代,因著農村未來不定的前途,他們卻是鼓勵往外發展的,就像董老爺對兒子說的:「兒子,你走吧!我因為還有個老母親不能走,你年輕,我和你媽可以照顧自己,你往南方去,去尋找自己可以落地生根的城市,孕育下一代。」
彷如路邊生命力強勁的蒲公英,當年從南方飄到大東北,下一代又將從北方飄往南方,去尋找可以紮根的土地,但是只要是在這片廣大的中國土地上,不論飄到何處,哪裡都是家!
餘韻
離開的當天上午,我巴著董老爺為我唱歌,唱他們當年在荒原開墾時唱的歌,老人家樂得開懷,卻始終想不起歌詞,他說:早年開墾荒地,大夥一起工作,一起說笑、唱歌、跳舞,雖然生活很辛苦,但是很快樂。這幾年大家各自發展了,開始比較、計較哪戶人家有成就,得失心多了,財富也增加了,但歌卻丟失了,因為不再有平等心,不再有共同的意義追求,也就失去了和諧的快樂。
一直到我告別上車前,我都沒能聽到那當年響在荒原裡的歌聲,心裡有著微微的失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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