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精神
淑琴是個患有類風濕症的中年婦女,雙手因為類風濕而扭曲。她學醫是因為醫生控制不了她不斷惡化的病情,因此決定自己當自己的醫生,而大興安嶺上所有的樹木和花草就是她的老師,那整片山林則是她的教室、學堂。
沒有唸過多少書的她,幽默、風趣、積極而樂觀,學習全憑「問」和「嚐」。問山裡生活的老人,拿自己做神農氏,遍嚐百草,用最不科學,卻也是最實在、最直接的方式來學習。終年在山裡尋找各種藥材,嘗試配製各種藥方,問她大興安嶺上有什麼植物、四季裡生長什麼、有什麼功能,她就如同一本百科全書般,一一詳細的回答,但她卻總是謙虛,說自己「沒讀書、沒文化」。
沿路,她指著外面的山林,告訴我哪些是什麼樹、長什麼樣子、如何分辨;哪些是什麼草,有什麼功用,譬如:卡頭墊子(草)是放牧用,是牛羊的最愛,烏頭草(烏拉草)是早年墾荒的人們搗碎放在鞋子裡取暖最佳的禦寒材料。樺樹是做筷子最好的木材,而且最耐燒;落葉松質地堅硬、抗腐,可以做柱子、地板和棺木;榆樹光滑、韌度高不易折斷,可以用來編土籃子;杉樹質硬,可以當樑柱和筷子;黃柏(黃菠蘿)是做家具最好的選擇;水冬瓜是火車軌道上木枕的用木,而山裡的柳樹不愛成材,只適合當材火燒,河邊的柳樹則可以編籃用……。
她的口音重,我的耳根又不圓通,所以我老是會錯意、聽錯她的話。對於山裡的許多常識,我聽得新鮮,纏著她為我多說些、但是要說慢一點、多說幾遍,她總也耐著性子,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有一次她說我:「你是坐辦公室的,所以你不懂。」我聽成:「你是半個書呆子,所以你不懂。」我開心的回答她:「你形容得真對,我確實是半個書呆子。」她急得搖手解釋:「不不,我不是說你是書呆子,我說你是坐辦公室地。」這下我更樂了,告訴她:「不不,是真的,我真的就只是個認識字的書呆子而已,不愛成材的書呆子。」她焦急而熱切,臉都羞得紅了。
她說:「你是知識份子,我沒文化,沒唸過什麼書,只是從小愛問,山裡的知識都是問來的。」
我滿懷敬意的告訴她:「大姊!你是真實踩在土地上生活的人,像窗外山頭上的松樹,禁得起霜雪和風吹、日曬、雨淋,在這片土地上,你是可以做棟樑的松,是成材的;而我是不愛成材的柳樹,只能當材火燒,爾偶有一點光亮,但瞬間就消失了。你不一樣,你根紮得深、紮得穩當,在這片山林裡,你有源源不斷的精神和生命力。」她露出靦腆的笑容,雙頰飛紅,頭垂得低低的…..。
可愛可敬的淑琴先在南岔下了車,我在窗口向她揮別,瘦小而有點駝背的她,一肩扛著大行李,一肩掛著用尼龍繩綁著的兩個大塑膠袋,自在的隨著人群走向出口,用屬於東北人的明快神情與我告別,我在火車上向她喊著:「我再去看你喔!」她擺動著有些變形的手,大聲的回答我:「來唷!我帶你上山採藥去!」
她踏著輕快而堅定的腳步,身影逐漸遠去,我望著她穩健的步履,似乎也看到了大興安嶺上,用無比的毅力和韌性,努力活得尊嚴、快樂,不向命運低頭的中國人面貌。
越過邊界
火車抵達終點佳木斯,我在友人的安排帶領下,換搭大巴士,乘了近五個小時的車程,前往黑龍江省和俄羅斯交界的江濱小鎮,住進1958年參與北大荒開墾的農村友人家。
車行經嘟魯河邊界海關,一位年輕、稚氣、卻十分認真的少年軍人上車來檢查證件,我拿出北京大學寫有「宗教學系佛教專業」的研究生學生證給他,他反覆來回的看著證件和我,很慎重的問我:「不是法輪功的噢?」我搖搖頭,回給他我慣有的笑容。他把證件遞還給我,一會,又不放心的跟我要回去,仔細的再看一遍,用一種信任的笑容再問我一次:「是佛教,不是法輪功噢?」,我點點頭,還是一臉笑意。然後他放心的把證件還給我,到司機旁的位置,向車上的乘客行了一個標準的軍人舉手禮,用很正氣的聲調說:「打擾了,祝大家旅途愉快!」
大巴士重新發動前進,那年輕而充滿孩子氣質的軍人站在車窗外,用很純淨的眼神目送車子離去。對於他的年輕、認真和純淨,我隱隱的泛起某種尊敬和羨慕。
北大荒印象
經過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和巴士旅程,我終於在黃昏夕陽西斜時刻,順利踏在中國最富饒肥沃的北大荒黑土地上。
「北大荒」一詞廣義上指中國最北部省份黑龍江地區的原始荒原,北部是小興安嶺,有莽莽山地、平緩丘陵和谷地,當地瀕臨風口,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冰霜統治之下,凍土層最厚達2.5米。西部是松嫩平原區,嫩江從伊勒呼裹山千里南下,與松花江河流侵蝕,地勢平坦,有夢幻般廣闊的大草原。東部是三江平原區,平均海拔僅54米,萬分之一的坡降,構成罕見的平坦地勢,形成大面積的低溫沼澤地,有「鬼沼」的神奇傳說。
北大荒地處邊塞,東、北兩面以烏蘇里江和黑龍江與俄羅斯隔江相望,豐饒的黑土地是世界三大黑土帶之一。根據地理資料記載:土質的有機質含量在5﹪到8﹪之間,有的地區則高達10﹪。礦產包括煤、鐵、銅、金、石油;野生動植物有虎、熊、獐、鹿;沼澤區有丹頂鶴、天鵝,河湖中有鰉魚、鱘魚、大馬哈魚、白魚;山林中有人參、猴頭、木耳、蘑菇等。不過隨著環境生態的改變,這些記載有些已在歷史中,淪為傳說故事了。
北大荒原來並非是亙古荒原;夏、商朝代,滿族人的祖先、肅慎人就曾與中原頻繁往來,戰國以後,這裡有挹婁人;唐、五代時,渤海王國曾在這裡寫下兩百多年的昌盛歷史;剽悍的女真人崛起於阿什河流域,建立強盛的金朝,這裡出現數百座發達的城鎮,後為成吉思汗所毀。
清朝時,滿族人口大量入關,邊境空虛,沙俄趁虛而入。康熙七年(1668年)下令廢止招墾,實行長達兩百年的「封禁」政策,嚴禁漢族人民進入東北地區,使人口極為有限的少數民族與外界長期隔絕,以致貧困落後。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為加速殖民統治,向中蘇邊境武裝移民,訂定20年內移民百萬戶、五百萬人口的計劃,武力掠奪侵占黑龍江境內大量耕地。1945年,日本開拓團員總數達1131個,移民30萬人在虎林、密山地區,投降後拓荒團員棄地逃亡,或集體自戕於荒原,或燒毀房屋、破壞機器及水利工程,造成大片土地荒蕪。
新中國成立後,1958年8月,中共中央做出了「關於動員青年前往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決定」,決定自1958年到1963年,5年內從內地動員570萬青年到這些地區參加社會主義的開發和建設工作。1958年6月開始,先後有5.5萬名從山東各縣的青年和移民,高舉墾荒的旗幟到北大荒,於是,開墾北大荒的故事於焉展開。(待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