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豬姓朱,她是我們公司九年前進北京時,應徵的第一個大陸員工,那一年,她剛考上大專夜校,青青澀澀,據我們當年的業務副總說,小豬面試時,怯生生的,講起話來,聲音都因害怕而顫抖,他就是瞧這個小ㄚ頭土裡巴幾的,才要她當個小助理,記記流水帳、訂訂機票,總機、小秘、總務兼掃地、倒茶。
那時候我們北京公司只有三點五個人,除了小豬,另外兩個就是我們杜老總的死忠兼換帖,自告奮勇闖蕩江湖,一個自封為大中國地區總經理,姓汪﹔另一個就是大中國地區業務副總,姓何。頭銜都是嚇死人的大。另外半個,就是我們杜老總,因為偶爾飛過去一下,不沾鍋,所以算半個。
我第一次看到小豬時,大概將近七年前,我跟著杜總到北京出差開董事會,她來接我飛機。八成是平日通電話通久了,我對小豬第一印像非常好,只是沒想到她如此瘦小,感覺上北方女孩應該是高大、爽快,藏不住事。但小豬不同,他沒有印像中北京女孩子的兇悍與連珠炮似的口才,一臉素淨,服飾相當簡樸,卻一點也不土,挺像民初北大女學生的模樣,關於這點,我們當時大中國地區業務副總可得意洋洋的告訴我,「那是我調教得當!」我哼了一聲,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還調教別人。
小豬不多話,口風甚緊,因為這個特質,在總經理室一待就是八年,從小秘書、大秘書到總經理特別助理。其間,我們北京分公司換了四任總經理,幾位副總更是來來去去,換人速度目不暇給。但只有小豬獲得歷任臺籍大主管的信任與重用,這就不是單純只有「不多話」這個理由了。
公司在北京這麼些年,其實經營的非常辛苦,第一個案子的成功,讓我們從三個半人擴張成為百人公司,臺籍幹部就有十個左右。也因為政治氣氛一夕生變,直接影響部份行業的景氣,讓百人公司也一度裁到僅剩二十人。對外天天調度資金不打緊,還得跟公安系統打交道,這個找麻煩、那個鬧事的,勒索、打架掛彩、辦公室被砸個稀巴爛、黑社會上門將幹部架走、帶傳媒來拍攝,所有電視電影社會寫實片的情節我們全遇到過。霉運當頭的時候,更是不能不信邪,三天兩頭上法院,所以只要碰到要見「官」的,就是小豬出面折衝,甚至一個人去面對法官;對內則是一票臺籍幹部共患難容易,共享樂困難,人際關係的翻雲覆雨,情義也難回天,即使跟我們杜總穿同一條開襠褲長大、一起打遍幾大眷村的汪總,終因多次決策意見不合,幾十年的友誼經不起考驗,在公司營業狀況由谷底翻升,逐漸好轉,又成為百人公司的時候,忽然都說不認識對方,「和氣」拆夥。說是和氣,兩個兄弟話也不說,面也不見,只有我知道他們心中的怨懟有多麼的深。
所有艱辛的過程,小豬一天也沒錯過。
小豬是西元2000年底離開公司,離職前掛了通國際電話給我,電話那頭沉默半晌才說,「敏姐,我要走了。」
雖是早就意料中的事,還是有點楞住,總覺得在北京的公司,就是有個讓人放心不得了的小豬。「跟汪總走嗎?」
她嗯了一聲,「你知道,這些年,我幾乎都跟著汪總做事情,他要我去幫他。不過汪總說,只要杜總這邊有事,我一定回來幫忙。」
我心裡空空的,人都走了,還怎麼回來幫忙的,真是傻ㄚ頭,「跟杜總講了沒有?」
「講好幾次了,敏姐,杜總生我的氣呢!從那天跟我講一下午的話之後,接著好幾天都不理我!」
「這神經病,別理他!」我頓了頓,「小豬,我真是捨不得你,這些年,北京公司多虧有你忠心耿耿守著,謝謝你了!」
「哎呀,敏姐,你別這麼說,你們都對我很好,我才要謝謝你們呢!可是杜總那邊,他還生著氣呢!你幫我去說說行嘛?」
「沒事,別理他,好好幫汪總。」心裡還是空空的,我捨不得小豬,更捨不得汪總。杜總是我老闆,汪總則像我兄弟。以前他們每次起爭執,杜總老是說我偏心,向著汪總。我也總是振振有辭說著,「我最講理,誰有道理,我就向著誰!」老惹的杜總屁聲連連,氣個半死。
不久後我被調到北京長期工作,一開始遇上的任何疑難雜症,我唯一的解決之道,還是找小豬。跟杜總意見不合時,也是跑去找汪總,「都怪你,好端端的,走什麼走啊,你回來公司嘛,現在沒人跟老杜吵架,只有我當壞人,你回來嘛,只有你能拉的住老杜!」
汪總每次聽我這麼說,都是哈哈大笑,搖搖頭,「別費心了,我回不去了,ㄚ頭。」
他不說,我也知道,心中總覺萬般遺憾。一個是闖將,一個是謀士,天造地設的組合,天塌了都沒翻臉,女堝補完天才說散就散,而我在一旁,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小豬結婚前到公司送喜帖,她揣著我袖子,半撒嬌的說,「你說,要給杜總喜帖嗎?」
「廢話!當然給他,此時不好好敲他一筆紅包錢何時敲?」我白她一眼說著。
「可是,可是我走的那時候,他可氣我了。」小豬提起舊事,依舊忐忑不安說著。
「傻ㄚ頭,你跟著杜總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瞭解他?他生氣是捨不得你啊,你當他氣一輩子啊!小豬,你是我們在大陸第一個員工,你在我們公司長大的,公司最艱苦的時候,有你一份,大家共過多少患難,他哪會生你氣啊!」
我邊說邊撥電話給杜總,他一聽小豬要結婚,簡直用高八度的音調呵呵大笑過後,「什麼時候,我一定到!」
小豬掛了電話鬆口氣,我則是靠著桌腳,雙手抱胸笑吟吟摸摸她的頭,「說你想太多了吧!傻瓜。」
婚禮前夕,以前的、現在的同事們紛紛下注,賭注一,杜總會不會去參加婚禮;賭注二,「杜汪會」是什麼情景。
杜總終究沒有出席小豬的婚禮,他不想看到汪總,這是他們兄弟的事情,情義難解,我也不逼他。江湖上盛傳的「杜汪會」也就沒有出現。我則是帶著一大票人浩浩蕩蕩去喝喜酒,小豬在公司整八年,我當然要讓她風光出嫁,算是感謝小豬這些年來對公司的辛苦,一點點小禮物。
汪總到的時候,向我招招手,把我叫到他身邊坐著,四週看了看,沉著一張臉,「老杜呢?小豬跟了他那麼些年,功勞還少了嗎?幹麻不來喝喜酒!」
「他胃病又犯了,痛的起不了身,沒法來!」我很誠懇的撒了瞞天大謊,氣也沒喘一下,他皺著眉,杜總有個超級爛胃誰都知道,「沒事吧!」汪總語氣緩了下來。
「沒事!死不了!」
「死ㄚ頭,這麼說你老闆!白疼你了,沒心沒肝的。」汪總開始罵人表示沒事了,開始跟我胡說八道、有說有笑起來。
當小豬走出來的時候,我遠遠看著穿白紗的她,鼻腔竟湧起一股酸楚,眼中也慢慢霧了起來,那種又興奮又感慨,好像吾家有女初長成,又好像她終於嫁人了的喜悅,真是從來沒有過的心情。想起八年前在北京舊機場第一次看到小豬的模樣,她那時還是個生生澀澀的小女孩,一路從秘書到總經理特別助理,從接電話到與銀行談判,成熟的處理大小事務,那種「好不容易」的感慨大概只有我跟杜總、汪總可以體會,而他們的體會又一定比我深刻許多。
汪總代表女方領導致辭,看著他講起跟杜總當年在北京創業時,大夥兒睡公司的辛苦,一群大男人,連照顧自己都照顧的零零落落,內務一團混亂,成天都像被洗劫一般,小豬都還要幫他們排洗衣日,物是人非,聽到這兒,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也終於瞭解,結婚是件好事,卻又為什麼當父母的在女兒被接走時,要哭的稀哩呼噜的。要不是聽到「望你早歸」的音樂讓我噴飯,我只怕真的會讓淚流成河。
直到現在,還有人問我,「小豬結婚那天,你一直笑啊笑的,笑個不停,那個笑容好奇怪,你到底在笑什麼?」
我眨眨眼,他們始終不相信我的答案,「我覺得,我好像在嫁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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