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到深圳按摩去了。走過皇崗的關口，坐上的士，發現深圳的燈光比香港炫幻。一所又一所夜店的燈牌在閃爍著，店前站著三三兩兩的男女，像是在招徠客人。我慢慢步入按摩的地方，洗澡，spa，按腳，按身，睡覺……我隱隱感到有叫我不自在的地方，只是我找不著那是甚麼。
回到香港的晚上，因為約會女朋友的關係，去了看電影，選的是《南京！南京！》。進場前我們都緊張，因為不知道面對的會是甚麼，同時又暗暗知道我們將會看見甚麼。電影徐疾有致地把事情娓娓道來。開始是陷落的逃難與堅守，劉燁飾演的軍人陸劍雄在主力退走後依然留在南京廢墟中，找來本來不是軍人的漢子、小孩作殊死巷戰，不久戰敗被押赴俘虜營。日軍在俘虜營叫走了一班俘虜，以焚燒、活埋、機鎗掃射等方法屠殺他們。到劉燁一伙時，因為明知送死，所以沒有人願意起來前行到刑場。任日軍如何叫罵也沒有人願意前行，劉燁那雙呆板的眼睛慢慢明亮，緩緩站起來，慢慢走過去。在他身後的中國人，也明白了甚麼，跟上步伐，一同去親見同胞的死狀，一同去堅守那寧死不屈的尊嚴。忽然有人大叫：中國不會亡！中國萬歲！中國……然後是一片機鎗掃過，然後沒有然後。
電影可貴的是簡潔，沒有煽情的「感情戲」，只是單純地抽寫日本人如何屠殺中國人，也沒有往昔那種瘋狂地在死屍堆上哈哈哈哈的邪惡。這種如實描寫的悲哀，叫我動容。其後描述一百名身在安全區中的女人，為了安全區不被摧毀，自己走出來到日營當慰安婦的犧牲；明白因自私而種下大禍的唐先生在最後關頭放下與妻子安全離去的機會，把生命送給裝成僕人的中國軍官，自己含淚與同知事實的妻子訣別，乃至在處決前銜著香煙，笑對日軍說「你知道嗎？我的妻子又懷孕了。」的從容；為了多救兩個同胞，而放棄自己安穩的性命多次犯險假認家人的姜老師，最後被擒時向那個懂英語、富同情心的日本軍人角川正雄說「shoot me」的傲骨；串連著故事的日本軍人角川，因眼見著這以上許許多多故事的發生，把心一橫成就姜老師的以命換命，救出並放走姜老師欲救的順子和小豆子後，在菊花遍地的郊野盡情哭泣、自殺的沉重……線和點似亂實明，在觀眾的心上織出一張結實而沉重的網，最後小豆子和順子聽到鎗聲，不敢放步走的他們以為自己被處決，卻發現自己完好無缺，快樂地拿來菊花和蒲公英吹著玩著，收結。
離場時心情實在沉重，整個人也是茫茫然的。電影沒有煽動我的情緒，叫我難耐的是史實。面對歷史，我發現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陸川以平白的手法，如鏡般將歷史呈現在我的面前。
戰爭就是悲劇，殺人就是殘酷，就是如此。這不是一齣如很多人所料的歌頌祖國、一面倒咆哮日本的電影，導演的意圖是向觀眾表達戰爭是怎樣可怕的事。離場時我聽到坐在前面的一群年輕人鼓掌，然後散去；也看到幾個老年人垂著頭默默離去；我和女朋友靜靜地坐在原位，沒有作聲，也沒有呼應年輕的掌聲，只是一直盪漾在眼眶的淚水，在看著片中主角的相片與生卒年時，悄悄滑落，直到「小豆子……還活著」的字眼出現，明知是俗套，可同時是刺眼的光芒，我，再也
不忍住。
一直相信，打動人心的是如實展現的事實。所以咬牙切齒地咆哮日本，盲目仇視，非我所願；然而內心一如當年到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後，打從心底厭惡起日軍，以至日本。尤其聽到日本政府連連故意忽視歷史，參拜戰犯神社，甚至竄改歷史，以美化暴行的歷史教材教育下一代，如何能不義憤填膺？所接觸的不同媒體中，都或多或少地譴責日本的教育令新一代錯誤認識歷史。我也傾向相信日本青年是備受這種右翼史觀影響，直到學生知道我會看《南京！南京！》後，卻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叫我細想：為甚麼日本人肯在這樣的影片中飾演日軍？在網上找了不少材料，其中的一篇
報道，我相信至少可以窺其一二。其中陸川的一句：「在劇組有近100個日本演員從東京過來，和我們一起呆了10個月，
這就是進步，如果換了是我，我都不會去日本拍這樣的電影。請大家把掌聲給勇敢的日本演員。」叫我認同。承認自己的受苦受難的一群，在道德責任上負擔其他不大，但能站起來承認自己的侵略的一群，承受巨大得可怕的精神壓力，完成一齣掏空、搾乾自己國家的電影，這樣的勇氣是何等巨大？
認同的，是陸川的一句「這就是進步」。先勿論日本政府的態度如何，我就是看到這一群演員，也從不同渠道得知日人安靜地到南京那個展館，然後安靜地離開。我相信有這種事實，所以我並不仇恨日本。怪罪的只是日本政府，那種否認歷史的態度。惟獨叫我悲哀的是，否認歷史的國家不乏，祖國也是如此。深圳的繁華再一次從我心頭掠過，同時那個早已粉碎的民主女神像在我心頭仍然聳立。其後那個特首的說話再次在耳邊響起，我想了好久，還是覺得不能釋懷。一群知識分子為了祖國的民主的希望進行絕食，然後被殺。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用經濟繁榮進步來掩蓋甚麼。從物質上我絕對讚賞中國的進步，在三十年內翻了又翻的天，怎樣說也值得自豪。只是精神上我卻不敢抬頭，我認同「中國」，我愛「中國」，可是就因為我愛她，所以我為了她和她的子民一同故意忽略那一班身穿睡衣卻發出耀眼光芒的人而羞慚。
不只是政府，更叫人思考的是知識分子思考的也不外乎是如何賺更多錢，為了經濟的利益可以埋沒良心，造假作秀，以人命作注碼行商。根本的原因是沒有精神生活：馬列主義的美好願景早已消亡；民主的試圖建立被槍彈與坦克摧毀，如寒蟬般再無聲響。精神可以賴以存活的，只有金錢。跟內地的朋友談過，他們可以努力賺錢，令自己的收入去到某個水平；可是他們也會看到他們的一生，因為社會結構的不公，就只能停留這個水平，沒有希望可言，不過是生活，故而就是醉生夢醒。在廣州的地鐵上我聽著朋友的話，咀嚼著當中那種「這就是生活」的無奈與鬱結，沉默。
我是個80後。對我而言，南京大屠殺是件清楚明白的史實，只是日本政府不肯承認；六四卻是件模糊曖昧的事情，家人不會跟我談，師長也沒有多說。在成長途中，我或多或少的從長輩從書本從媒體認識六四。終究，對於我來說，這不過是則歷史事件。可是在二十年後的今天，當年學生所堅持所爭取的，仍未看到曙光，見到的，只是五光十色的炫幻，和堅持二十年後仍要求平反的那一雙又一雙垂垂老矣的眼睛。
看過電影後，我思考著這種種，既然如實地反映著現實是如此必要，那國家的說法仍堅持如此，是否當中真的別有內情？出動坦克鎮壓學生，除了一如前人所說是政權過於殘暴，是否真的可能……我不敢寫下，害怕給別人罵我陰謀論；只是作為一個具批判精神的知識分子，對事情不作懷疑地只接受感性，也不是負責任的做法。在得到更多資訊前，我相信，並完全支持學生們所作的一切。歷史需要堅持，理想更需要堅持。我可以堅持的，是告訴學生我所知道的，有關1937年南京的一切，有關1989年北京的一切。我要讓他們知道，夢想需要堅持，縱然犧牲生命也需要堅持；我相信教育學生，播下種子，終有一天會成林。堅持教育，夢想方能傳承。今年六四，維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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