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個半失聰者,我對聲音有莫名的迷戀。我喜歡聽不同的聲音,無論是順耳的刺耳的動聽的粗暴的柔和的野獸的我都喜歡。因為我缺少了一半的世界。
自小我便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當別人都可以清楚聽到老師的說話時,我總是需要不厭其煩的向坐在我左邊的同學詢問老師說甚麼。當別人可以因應需要把聽筒跟左右耳的位置調換,而我卻總每每只能用右手提著電話湊向左耳,左手別扭地拿著東西。當別人乘車時都可以坐在左邊車看風景聽walkman享受乘長途車的歡快時,我卻只能把耳機塞在聽力等於零的右耳,還要對別人陪著笑說聽到音樂,然後假裝沒有興趣對人說謝謝。我對這種生活覺得厭煩,我有點不忿,為甚麼我只有世界的一半?可是事實如此,我能找誰抱怨。
沒有人能明白我的感覺。我知道我不會是少數,世上應有不少人跟我一樣,有著這樣的缺憾,可是我總未能碰著一個半個可以對他們訴苦。我的家族我的朋友圈只有我一個是這樣的,我感到沮喪。我渴望被人傾聽的感覺,所以我過去的戀人,都是喜歡跟我談話的人。
我有過三段戀情,都是由深夜的電話開始。跟我的女友們交往的主要內容,也不過是夜裡的電話。我太忙,沒有時間可以靜下來,好好和她們聊天,在跟她們開始以後。我發現大家都是被對方的聲音所迷。她們都會在電話裡對我說,你的聲音好好聽哦、平日看不出你這麼健談、我喜歡聽著你的聲音入睡……從入睡開始,她們會習慣我的綿綿細語,並要求我每天晚上都給她們說故事哄她們入睡。初時我會樂意去做的,可是後來我會漸漸失去耐性。當她們發現我昶開始失去耐性時,就會向我告白。我發現我的戀情都是由這個模式開始的。
所以我的朋友都說我在這方面很強,從來沒有向女孩表白的經驗,說我是全疊打達人云云。
我之所以會跟我的第一個女朋友談戀愛,是因為我愛上了她在夜深那嬌憨的聲音。她平時不是那樣說話。在日間,她說話的方式十分剛毅,混沒有一點女性的溫柔,全然是死板板的聲音。我不知這是否跟在便利兼職收銀,總是說「歡迎光臨」、「謝謝」、「下一位」有關。可是日間的她說話不動聽,卻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到了晚上,她在入睡前跟我的電話,卻全然不是這回事。她的嬌憨簡直可以用滿瀉來形容,使我每每有溶化在她的聲音的感覺。那時我正因為自己的半失聰而覺得沮喪,沮喪的原因是,我竟然聽不到一個我喜歡了很久的女孩在聖誕舞會邀我共舞。我的初戀情人知道我錯失了這麼一個重要的機會,加上她本來就喜歡我的聲線,便決定以後每晚跟我談電話,後來順理成章的,當上我的女友。
後來不知是甚麼原因,我跟初戀情人分手了。大概是因為一次電話不知是誰先睡著了,後來大家都互不承認是自己先睡,終於導致反臉的一件如此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在初戀的最後時間,大家對相互的聲音都感到有點生厭又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我厭倦了她在日間的聲音,她的最大缺點就是這個死板得很的聲線呀!
我的第二個女朋友是幫人家錄電話留言(即是那種叫人在嘟一聲後說話的留言)的。一天我跟朋友鬧著玩,說要找著這種留言公司,為我度身訂做錄一個獨一無二無聊的電話留言。然後我翻查了好久,終於找著第二個女友的公司。負責我的無聊錄音的是她,後來這段錄音當然沒有錄成。如果可以找到一個聲音如此甜美的女朋友,誰還會在乎朋友間的玩笑?
後來,這第二個女朋友是自動離開我的。因為第三個女朋友的出現。
第三個女朋友沒有長處,只是時間多得很,因為她是個學生,每一有時間總會打電話給朋友聊天。偏生我當時的女友因為工作關係,每天只有很少的時間可以跟我談電話。這對於一個缺失了一半世界的人如我來說,不啻是個莫大的難處,我如何可以從你的口中知道我的另一半世界的消息?而另一個女孩可以為我做到這一點,不由得的,我對感情分數慢慢流向了這個女孩,而第二個女友像是知道這一切的發生,漸漸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其實我知道一切的發生,只是我沒有阻止,我太需要人在我的身邊,為我供應另一半的世界。
此後我一直帶著免提裝置生活,因為無時無刻都在準備跟女友聊天,我們的話題太多,多得永遠說不完。換作是一天我們不想太用力思考,便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好像是今天我挖了三次耳屎不乾淨、那明天我替你採耳好了、我的藍芽的顏色有點偏綠哈哈哈、那你的是青臉獠牙呵呵呵等,這些無聊的話充斥著我們的生活,使我的世界得到充實。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的那一半世界,終於給我找回了。
直到醫生說我的左耳出現毛病,包括耳洞發炎、耳膜炎、因使用過多電話而出現的大量耳垢。我被逼放棄使用電話,只可以跟人面對面的直接溝通。一個人的時間也只可以一個人,不會是兩個人。我多了不少時間,而女友也多了不少時間。結果當然是女友離開了我,另找一個可以陪她24小時談電話的。我發現我的另一半世界原來可以輕易轉讓的,不由得苦笑。
在那時開始,我才開始學懂聆聽。
原來真正的聆聽,是聽聽自然的聲音。而自然的聲音,卻是車聲、電視聲。
我開始明白自己也抗拒甚麼,究竟自己一直是為了甚麼總想找個女友來跟自己對話。我明白了我在逃避甚麼,也許我害怕的不只是那隻便我只剩下一半世界的右耳。我開始幻想如果我的右耳是健全的話,那麼我的世界會否有甚麼改變。同時我開始幻想如果有毛病的不是耳朵而是眼睛、鼻子、舌頭,甚至皮膚的話,我的生命會變得如何。當然我不可能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是在幻想。
慢慢地我習慣了一個人只是一個人的日子,習慣了我真的只擁有半個世界的事實。然後我回想過去,發現有一個女孩我一直都喜歡著,她在我的生命中忽明忽暗的出現過,可是每次我都把握不到她,原因是她從來未跟過我談電話。一來我沒有理由要找她,二來是她惟一一次打電話到我家時,我卻去了游泳。當我想起這個女孩時,我便去游泳。我喜歡上這種運動,我不需要使用我的聽覺,不再依賴僅餘的一半世界。我嘗試跳進水裡、進跳進水裡尋我的世界。然後我就一直呆在水裡。
後來我重遇那個女孩,那時我已經把耳朵都掉在水裡。我跟她筆談,最後我寫道:當世界只有一半時,我嘗試找回另一半;當世界只剩下一半時,我卻把它丟到水裡。她看了看我的文字,笑笑,然後寫道……
註:圖片是床上發現的,過去通往另一半世界的通道,已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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