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瞳朦只睡兩個小時便醒了。
原因不外乎是──夢突然斷了,原本停留在月無缺抱著一本冊子翻看的畫面,能感覺得出,他的心情不好,所以夢境無來由的中止,讓她沒有繼續睡下去。
生活在一起後,幽明瞳朦已經習慣不是每天都作夢,以及偶爾到一半就消失的情況,也能安然地接著睡覺,可今天不一樣。
她赤著腳跑到樓上,起居室的水壺、水杯都沒動過,二樓只有三間房,幽明瞳朦未曾瞧過另外兩間,大約只有定期清潔人員和月無缺會進去。
緩緩推開門,房內一片黑暗,她憑著印象悄悄走到床邊,月無缺平躺著,看起來一切正常。打量片刻,她還是忍不住蹲下來,伸手貼上那張臉,平常要是這樣,對方一定在被碰到之前,就會醒來。
他的臉和脖子發燙,顯得自己的手冰涼。
她趕忙跑到起居室,從櫃子翻出醫藥箱,自從接過照顧月無缺的重責大任,舒龍琴心把這類物品放在何處都告訴她了。
量過體溫,確認只需要吃退燒藥就好,幽明瞳朦遂端著水和藥,試著叫醒月無缺。
喚了幾聲,他才睜開眼,「妳來做什麼?」
少女按開床頭壁燈,暈黃的燈映亮相看的眸光,她凝著他,神色溫柔,「你發燒啦,先吃藥吧。」
月無缺微微蹙著眉,沒說話,她扶著他起身,送上藥與水杯。他低頭喝水,才注意到面前人全程跪在床邊,昏昏沉沉的腦子硬是醒了兩分,「妳起來。」
「啊?」
月無缺實在不想連生病的時候,都要跟傻子說這麼多話。
「坐床上。」
少女慢慢爬起來,坐到他身邊。
她只穿一件淡粉色的連身睡衣,些許鬈髮散在胸前,隨著側身的姿勢,露出一截瑩白的頸膚,和赤裸的雙足同樣刺目。
不知道穿鞋也就罷了,衣服也不曉得披一件。
月無缺無聲數落著,而後意識到這傢伙竟連門都不敲,膽子可真大。
少女奇怪他一直瞅著她,直至水杯的水空了,方遲疑道:「你……是不是很渴啊?」
月無缺懶得理她,自己拿水壺添水。
她本想幫忙,見他還算清醒,也就看著他飲水服藥。
月無缺吃了藥沒有自己躺回去,而是轉臉望著她。
本想說點什麼──比如她到底為什麼要哭,或者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他。
儘管腦子因為發燒而遲鈍,他還是猜得到原因。
她正在找理由離開,是不是?
現在想跑,難道不會嫌太晚嗎?
可是,她為什麼要走?
不是曾經信誓旦旦說著「不能讓你死」,甚至連「你很珍貴」都講得出來……怎麼,他今天不珍貴了嗎?
得知弟弟生前的願望,確實難受得無以復加。
反覆的後悔,後悔到麻木了,悲傷沒有出口,想怨恨自己又找不到理由。無論是兄長還是小弟,都不會想怪罪任何人,即便有,也永遠輪不著月無缺。
所以,他沒有任由一時的情緒奔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然而,這愚蠢又狡猾的傢伙,居然想跑。
都敢隻身一人找到自己面前大放厥詞,現在想一走了之?晚了!
「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還能更不舒服嗎?」
月無缺沒好氣地別過臉,餘光見她又挪近了一些,才稍微鬆開眉頭。
「對不起,讓你淋雨。」
少女低著頭,輕輕說著,濃密的長睫顫動垂斂,似是想看他又不敢。
月無缺只覺頭疼,發燒還得轉腦子,這麼忙碌的活,他以前絕對不幹。
「是我自己淋的,跟妳無關的事情也道歉,妳是這麼愛道歉的人嗎?」
少女總算抬眼望著他,透亮的茶色映著一張疲倦的面顏。
「那怎麼一樣,我擔心你啊。」
「擔心我就說擔心我,用不著道沒必要的歉,那根本不是妳的錯。」
他閉上眼,眼底隱隱有疲憊的淚意湧動,再說下去,狀態、時間都不對,他怎麼就犯了蠢要陪著傻子耗在這裡?
再睜眼,少女依舊一動不動,連看著他的神情都沒什麼變化,無非就是憂心、愧疚、猶豫三合一或者三選一而已。
比起這些,月無缺難得覺得一個勁對他傻笑的樣子好多了。
「好了,趕快回去睡覺吧。」
月無缺自己休息得早,不曉得她何時睡的,這麼及時來瞧他,怎麼可能睡得好。
正要躺下來,便見少女忽地起身,卻不是轉身離開,而是爬上床。
在他開口之前,緊緊抱住他。
「我很擔心你,所以能不能等你睡著再走?」
她跪在他身畔,就著他才要躺下的姿勢抱過來,月無缺枕著少女胸前的柔軟,不由思考該讓她先放開他,還是他就這樣跟她說話?
然心底微小的騷動,在她平靜的心跳聲中,逐漸和緩。
「妳打算讓我這樣睡嗎?」
實話說,身為男人,他睡不著。
「我剛才只是想……抱抱你,我知道你不太喜歡啦。」
少女唯一一次睡在他房間的意外,兩人記憶猶新。
月無缺被當作娃娃一般抱著,第一反應是直接掐住對方的臉,把少女按在床上摩擦。
他只有撂倒她的瞬間施力,按住她的後腦時幾乎沒用力,不過場面看起來像是兩人大打出手,趕來的夢丹青二人因此責備其動粗之舉。
彼時,少女也是立刻道歉,但神情雀躍,對他無絲毫懼怕。
現在自然更沒有怕,可單純的雀躍都為小心翼翼的關心所取代。
「誰告訴妳我不喜歡的?」
「你那時不是很生氣嗎?」
少女身上的味道又甜又暖,他貼著她隨呼吸起伏的胸口,明明是因為淋雨發燒,他卻覺得整個人都開始不太對勁。
「我不喜歡的是……別人的碰觸。」
她「喔」了一聲,拉開與他的距離,但手還是沒有放。
月無缺瞥了眼方才枕過的地方,想著要後躺,見少女仍無鬆手的意願,乾脆環住她的腰,直接將人攬入被窩。
她立馬換了姿勢,抱住他的腰背,身體貼得緊緊的。
月無缺摟著她,指尖流洩如花瓣輕軟的髮。
「瞳朦知道了。」
對於少女有一齣是一齣的常態表現,他已是處變不驚。
「知道什麼?」
「我想靠近你,所以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
她抬臉望著他。
「你不說的話,瞳朦就做自己想做的喔?」
月無缺想笑,嘲笑的那種,不過現在沒什麼精神,「我倒想知道,妳還要做什麼?」
想離開就離開,想靠近就靠近,他的世界何時容許一個人猖狂至此?
可是,在她抱著他、在她說著「想靠近你」時,他沒有任何嫌棄與排斥。
他心裡、眼裡都是這個人。
明明他有更重視的人,比如劍謫仙、劍風雲,他可以用全部的生命去交換;比如夢丹青、舒龍琴心、韶無非、原無鄉、倦收天……每一個朋友,相處的時間或長或短,也比懷中突然出現的傻子來得重要。
但他無法推開她。
更否認不了,擁抱這個人、感受這個人時──微小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卻又真真切切留存心間的──喜悅。
而後,月無缺注視她扶著他的胸膛,半支起身子,伸手撫觸他的下頷,柔嫩的指尖滑過溫熱的面頰,透著一絲舒服的涼意。
她朝他一笑,逐漸俯身湊近。
月無缺無法忽視胸間躁亂,盤旋腦海的矛盾催促著他開口,可比起阻止、詢問、閃避,他更想感受,更想體會,更想放任他本來就控制不了的感情。
眼睫眨動間,曾有一瞬接觸的柔嫩,輕輕把吻印在薄薄的眼瞼之上。
少女柔暖甜蜜的親吻,連同每一次目光,每一句珍貴。
在這一刻,全部屬於他。